枯竹逢春 一一怀念母亲
图文/陈飞 编辑/谦坤
母亲离开我们已经三十多年了。今年清明回乡扫墓,我们在母亲墓地周围又新种了二十多棵柏树,望着翠柏环绕的墓地,我心里顿时多了一份慰藉。站在母亲墓前,我浮想联翩,母亲的音容笑貌依然历历在目,一时间,思念的泪水禁不住溢出眼眶,顺着脸庞流了下来,洒在母亲长眠的土地上。
1929年,母亲出生在粤西一个贫困的农村家庭。母亲十岁那年,外公因病突然离世,这时,家中姐妹兄弟五人,小弟还未满三岁。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外婆带着五个未成年子女生活,每天早出晚归,开荒种地,採摘野菜维持生计,在那极度困苦和饥饿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秋。
母亲在家中排行老二,人长得清秀,身材娇小。虽然刚满十岁,但在外婆的眼里就是大人了。白天,外婆带着十二岁的大姐到地里干活,母亲就在家里操持家务,挑水洗衣,煮饭喂猪,照料小妹小弟,有时还上山摘野菜、打猪草、拾柴火,稚嫩的肩膀早早就扛起了生活的重担。
母亲十八岁那年,一个人悄悄到庙里烧香求签。抽了一签,签文为“枯竹逢春。”母亲请庙里的师傅解签,师傅解释说:“这是两棵快要干枯的竹子,到了春天就要生根发芽。竹子,就是两个人,你的姻缘里注定要跟一个孤儿结婚,才能人财兴旺。”这枚竹签就像春笋一样深深地埋在母亲心里,生根发芽。几十年后,我问母亲怎么找了父亲?母亲只是淡淡一笑:“命里找的!”
父亲的身世也充满悲苦,自幼命运多舛。父亲刚出生不久,奶奶就走了。父亲十一岁那年,爷爷出海捕鱼时遭遇不测。第二天,爷爷的尸体被涨潮的海水推到岸边,父亲趴伏在冰冷的尸体上嚎啕大哭,痛不欲生。送走爷爷后,孤苦伶仃的父亲凭着一双勤劳的小手,慢慢学会耕种爷爷留下的薄田,农闲季节下海捕鱼摸虾,渐渐地长大成人。
经人介绍,小巧灵秀的母亲认识了年轻帅气的父亲,两人同命相怜,一见钟情,1949年解放前夕,两个苦命人结婚了。婚房是爷爷留下的一间破旧的小屋。在这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里,除了一张旧木床和几个瓦罐几只小碗外,唯一新的是外婆逢制的花棉被。苦命的父亲母亲就在这简陋的小屋里开启了幸福甜蜜的新生活。
1950年春季,解放军大量集结到我的家乡雷州半岛,准备解放海南岛。这时候部队急需征集支前民工参加渡海作战,父亲第一个报名参加。回到家里告知母亲时,母亲担心安全,心有不舍,但最后还是同意了:“你会开船,你去吧!打完仗一定要回来,我在家等你!”父亲离家后,再也没有音讯。
我们村子交通通讯十分落后,如同与世隔绝的孤岛。三月初,远在一百多公里外的琼州海峡已经战火纷飞。可是,在我的家乡却没有听到任何信息。父亲走后,母亲每夜辗转难眠,在思念和忧心中度过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
到了五月,母亲才听到村子里有人说:大军解放海南岛了!邻村有些支前民工也陆续回家,还有人说:有些民工被打死了。父亲不会写信,一点音讯都没有,生死不明。母亲在苦苦等待煎熬中跑回外婆家,整天以泪洗面。六月底,父亲突然回家,没有看到母亲,就赶到外婆家。母亲见到父亲回来悲喜交织,紧紧抱着外婆泣不成声。
从此,父母亲相依为命,生儿育女,生活慢慢好了起来,恰似两棵干枯的竹子在春日里萌发新芽,节节向上。
解放后,父母亲分得一亩水田,可种水稻,也可种番薯,每年轮番耕种。那时候,父亲参加村里的渔业队,经常开船出海捕鱼。家里的农田基本由母亲耕种,早晨,天还未亮,母亲已扛着锄头出门;晚上,满天星子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归来。由于母亲勤劳耕作,庄稼长势喜人,年年获得丰收,不仅能够自给自足,还能周济外婆。每到收割季节,母亲总会挑着两袋谷子和几条咸鱼干回外婆家。外婆逢人便说:“二姐,懂事,有孝心!”
那时候,生活虽苦,但苦中有甜,特别是新生命的降临让母亲有了更多的盼头。 母亲一生,生了九个孩子,有六个抚养成人。结婚第二年就生了第一个儿子。外婆闻讯非常高兴,立马赶来照顾母亲;父亲更是喜欢,疼爱有加,每天买海鱼熬汤为母亲滋补身体。母亲奶水充足,儿子长得白白胖胖,母亲爱不释手每天抱着儿子又逗又笑。可是,儿子快到周岁的时候,突然高烧不退,由于当时农村缺医少药,可爱的儿子不幸夭折了!母亲心痛,几天几夜没睡没喝!
第三年,母亲又生了一个女儿,视如珍宝。这时候,有人建议:老屋不吉利,最好带着女儿离开老屋到其他地方住。可是,哪里有地方住呢?无奈,外婆到处求神拜佛,请求神灵保佑。可是不久,女儿还是不幸夭折了。母亲啊,那是你的一块心头肉呀!在天之灵,你可见到你失去的儿子和女儿?
1955年,我在老屋出生,出生的当天,母亲心有疑虑,担心老屋不吉利,便抱着我借住到一个远房伯伯家里,并跟着伯伯第五个孩子的顺序,为我取名为:六仔。这样,我便有了五个哥哥姐姐罩着,平安无事,健康成长!
母亲人缘好,伯娘也善良,相处融洽。可总不能长期住在别人家里呀。快要满月那天,母亲跟父亲说:“老屋不回去住了,我们要建一座新屋子。”父亲也早有打算,第二天就开始动工,平整土地,挖红坭夯筑土墙,砍树木搭建屋顶。母亲刚刚出月,身体很虚弱,还要按时为我喂奶,父亲不忍心让她劳累。可是母亲一喂完奶就挑起粪箕去坡地挖红坭,去海滩砍红树林。在外婆、大姨和邻居们的热情帮助下,一个多月就搭建好两间二十多平方米的茅草屋,并在屋子前面开垦了一片菜地,母亲喜欢竹子,又在菜地周围种下了竹子,把菜园围了起来,这样,既美观,又可以防止牲畜遭踏青菜。在那片绿油油的菜园里,曾留下了我童年许多美好的记忆。
在新屋里,母亲含辛茹苦,用全部的心血养育了我们兄弟姐妹六个人。记得连弟出生那天,父亲刚好开船运货到了广西北海。半夜里,母亲临产了,身边没人相助,只好叫醒十一岁的我。我一手端着煤油灯,一手拿着木棍摸黑前往南边村寻找接生婆,途中被狗咬了一口,至今难忘。连弟出生后,由于母亲营养不良,奶水不足,只好用米汤喂养成人。
我们家兄弟姐妹多,劳动力少,是生产队为数不多的超支户,每年粮食都不够吃。母亲就怕我们吃不饱,发育不良。每天吃饭的时候,一家人围着一个小桌子,母亲从来不上桌,就守着一个大瓦罐番薯粥,一碗一碗地打给我们吃,我们吃饱了,她才吃。有时候只剩下一些汤水,母亲草草地喝一碗,就饿着肚子参加生产队劳动去了。
母亲饮食习惯独特,牛肉、羊肉、狗肉一概不吃,淡水魚也不吃,只吃海水魚和螃蟹。有一次放学后,我到海湾深水沟潜水抓青蟹。我知道,涨潮时青蟹跑到浅水区觅食,退潮后又潜到海沟深水区。那天,我潜水抓了一大篮子青蟹回家,可是我的双手却被青蟹夹得伤痕累累、鲜血直流。回到家里被母亲看到了,母亲抓起我的双手仔细端详伤势,愠怒地责备我:“叫你不要下海潜水抓蟹,你偏要去!”接着母亲找来红药水为我止血消炎,轻轻地涂抹在我受伤的手上,母亲心疼,泪水一点一点滴到了我受伤的手上,与血和红药水渗在一起,就像母亲的心血在流淌!
弟弟妹妹看到有这么多青蟹非常高兴,嚷嚷着要吃青蟹,但母亲还在生气,不去煮。我和培弟把青蟹煮熟后,挑了一个最大最肥的送给母亲。母亲用手一推生气地说:“我不吃!你忘了你爷爷是怎么死的!”从此,我再不敢下海潜水抓青蟹了。
母亲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村里的人都尊称她为陈老师。母亲从小就教育我们要好好学习,做个好孩子,长大了才有出息。母亲从来没有打骂过我,小时候,每当我帮母亲做了一点家务,母亲就会把我搂进怀里,低头在我的脸上亲一口,让我心里暖暖的。那时候,我们村里的女孩子都不去上学,我从一年级读到初中毕业,班里没有一个女同学。但我们兄弟姐妹六人都分别读完了初中或高中,我和全弟后来还考上了大学。
当时,学费虽然不多,但赚钱实在不易。 母亲为了筹备我们的学费,除了参加生产队劳动以外,还要起早摸黑去刨药材挖茅草根,晚上帮助渔民织渔网,辛苦一个月也赚不了几块钱,每一分钱的学费都浸透了母亲辛勤的汗水。有一天晩上,我们兄弟姐妹晚自习后回到家里,看到母亲就坐在凳子上睡着了,脚上还挂着魚网,手里拿着网梭,脑袋斜歪在凳子上。母亲啊,你每天劳作十多个钟头,实在太累了。我们回家惊醒了母亲,我说:“妈,这么晚了,你怎不到床上睡呢?”母亲说:“你们不回家,我睡不熟啊。”
我高中毕业回乡务农,成为家里的主要劳动力,第二年又被推选为大队干部,带领年青人修水利,办肥料厂,村里的经济有了新的发展,我家里的生活也一天天好起来。许多人夸我母亲育儿有方,母亲心里也是美美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第三年,我报名参军,离开家乡的前一天晩上,母亲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请了几个大队干部和村里的长者为我送行。我们吃饭的时候,母亲一直在伙房忙碌,等大家都吃完了,母亲才在伙房小桌子上默默地吃。我送走客人后,回到家里看到母亲一边吃饭一边流泪,便安慰母亲:“妈,我会回来的,你放心。”母亲说:“那年,你父亲参加解放海南岛以后,本来留在部队当职工,修军营,是我拖累了你父亲,不让他回部队,都是妈的错!”我说:“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还记着干什么!”母亲说:“妈不拖累你,你放心去部队吧。要常写信回家。”那天晩上,我和母亲谈了很多很多,坐到深夜,难舍难分!第二天早晨,母亲早早就起床为我煮了早餐、糖水和鸡蛋。我离开家的时候,母亲一直送我到村后,站在路口望着我远远离去,我也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母亲!
1979年,中越边境炮火连天,那年,我们生产队也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就在这最困难和最危险的时候,母亲又把刚从学校毕业的培弟送到了部队,家里承包的土地便由父母亲带着四个年小的弟妹耕种。由于长期劳累过度,营养不良,母亲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每当我从部队回家探亲的时候,看到母亲日渐苍老的容颜和消瘦的身体,心里就像被针扎一样难受。
1993年,母亲被查出胃癌晚期。听到这不幸的消息,我心如刀割,脑袋都炸了!我想立即请假回家帶母亲到广州治疗,可是跑了几家医院咨询治疗方案,几乎所有的专家都建议保守治疗。我请好假带着大包小包的药品和营养品赶回家里,看到母亲已经瘦骨嶙峋。我抱着母亲大声痛哭,母亲却說:“妈好好的,你哭什么!还是当兵的人呢!”
母亲的意志十分坚强,但也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第二天,母亲让我骑着单车带她分别到舅舅家、大姨妈家和小姨妈家,一家一坐一整天。母亲不会骑单车,过去走亲戚,几十里路都是自己走路来回,现在实在走不动了,坐在我的车尾上怕摔下来,两手从我腋下伸过来,就像小时候那样紧紧地抱着我说:“抱着你,妈就踏实,摔不了!”走完亲戚后,母亲就催我回部队:“妈又连累你了,快回部队去,别误了工作!”我又一次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母亲。
我回部队不到一个月,又接到母亲病危的电话,赶紧请假回家。一进入家门,就看到母亲躺在正堂地下,用被子盖着。我的双脚一下子软了,跪在母亲身傍痛哭呼喊:“妈妈呀妈妈!……”母亲静静地躺着,没有任何反映。我用颤抖的手掀开被子,抓着母亲骨瘦如柴的手,母亲的手微微地动了一下,还有一丝余温。我把母亲的手轻轻地抬起来抚摸我的脸庞,母亲紧闭的双眼渗出了两滴晶莹的泪水,却永远地闭上了慈祥的眼睛!
母亲走了,留给我们是无尽的思念!母亲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物质财富,却留下了在逆境中坚韧不拔的意志、在苦难中勤劳朴素的品质、在取舍间无私奉献的大爱。这些精神基因如同春天的竹笋,在我们心中破土而出,长成挺拨的翠竹。回想母亲的一生,方知“枯竹逢春”不仅是命运的谶语,也是生命的奇迹,更是母亲一生的写照。母亲那双饱经风霜的手,曾经托起整个家庭,如今已化作星晨指引我们前行!
愿母亲在天堂安好!
2025.8.27. 陈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