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顾家在刘氏的操持下,在汶上八里桥村逐渐安顿下来。经一家人的勤俭与苦干,总算有了些许家业和钱财,也置办了几亩属于自家的田地,日子也一天天好起来。可是不知道为啥,近些日子刘氏总能在夜晚梦见丈夫顾廷增,“诉说他自己在杨柳青好孤独,好想回家”。
烈日当空,刘氏蹲在田垄边,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麦穗。金黄的麦浪一波接一波地涌来,沉甸甸的麦秆压弯了腰,沙沙的声响里仿佛藏着无数私语。她却无心欣赏这丰收的盛景,目光越过麦浪,直直望向北方,眼神空洞而哀伤,思绪早已飘向了千里之外的天津。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十余年前,丈夫为了灾民被官府通缉,一家人被迫踏上了逃亡之路,历尽千辛万苦辗转流落到天津。一路上丈夫常常紧紧握着刘氏的手,眼神坚定又温柔,“一定让你和孩子们过上好日子。”为了这个家丈夫九死一生贸然去闯关东,散尽家财又回到天津。谁料到染伤寒一病不起,最终客死他乡……。
刘氏总觉得丈夫还会像往常一样,背着行囊,带着爽朗的笑声出现在家门口。现如今,刘氏看着自家田垄上随风起伏的麦浪,却常常望着北方出神,想着丈夫顾廷增至今还孤零零地躺在天津的大地上。
风越吹越急,麦浪翻涌得更厉害了,几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刘氏缓缓起身,膝盖因久蹲而发麻,她却浑然不觉。她的目光依旧固执地望着北方,喃喃自语:“他一个人躺在那儿,冷不冷啊?有没有人给他送口热饭?”泪水顺着她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滴在干燥的土地上,瞬间消失不见,就像丈夫的生命,消逝得无声无息。
远处,几个孩子在麦地里追逐嬉戏,笑声清脆响亮。刘氏看着他们,恍惚间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孩子们小时候,丈夫也在一旁笑着,一家人其乐融融。可现实将她拉回残酷的当下,她深深叹了口气,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那么沉重,就像她背负着的无尽思念和沉重的生活。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与摇曳的麦浪交织在一起,诉说着一个女人的孤独与坚韧。
傍晚,刘氏把四个儿子唤到堂屋。八仙桌上摆着丈夫留下的竹杆旱烟袋,青烟袅袅中,她的声音微微发颤:“你爹走了这些年,魂儿还在异乡漂泊。现在咱们顾家生活都好起来了,得让他叶落归根啊。”
堂屋里的煤油灯滋滋作响,在兄弟四人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老二顾存会率先打破沉默,喉结动了动点头道:“娘说得对,是该把爹接回来了。”他的目光扫过兄弟们的脸,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果决。老大顾存敬摩挲着旱烟杆,烟灰簌簌落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接是应该接,是爹去世的时候我不在天津,怕是我找不到爹爹坟地。”话音刚落,老三佝偻着背往前凑了凑,布满老茧的手绞着衣角:“我倒是记得坟地在海河边上,可眼瞅着快五十的人了,大字不识一个,出了村连东南西北都辨不清……”
老四顾存泗斜倚在门框上,指甲一下下抠着墙皮。他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小算盘”,他即不说去,也不说不去。他余光瞥见母亲枯瘦的手攥着蓝布帕子,指节泛白得像是要渗出血来。当母亲说出“不管你们谁去,钱由你们哥四个出”时,老四的耳朵突然支棱起来,嘴角飞快地掠过一抹算计的笑意。他直起身子,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娘,我去!我年轻人腿脚利索,有了盘缠还怕找不着地儿?”这话惊得老三猛地抬头,老大的烟杆“当啷”磕在炕沿上,而刘氏望着老四眼底翻涌的精明,还是有些不放心,“你爹走的时候你不在天津,怕你……”刘氏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刘氏沉思了片刻,把咽回去的半截话又说了出来:“老四,你爹去世的时候你又不在身边,怕你找不到你爹爹的坟地。”老四便信誓旦旦地说:“娘,你放心,按照你们所说地址,我到了后可以找些老乡打听,总能寻到爹的埋骨地的。”大家一听也不再说什么了。刘氏沉思片刻“也只好这样,那就辛苦老四你一个人跑一趟天津吧。”
第二日清晨,刘氏早早起来,将丈夫那件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衫仔细叠好,塞进老四的行囊里。一边嘱咐儿子,“带着你爹的衣裳去,让他认得回家的路。”她的眼眶泛红,却强撑着笑容,“老四啊,路上要当心,遇到难处就找咱山东会馆的老乡们,听见没?”
目送老四的背影消失在村口老槐树下,刘氏倚着斑驳的门框,直到晨雾彻底吞没了那条黄土路。刘氏刚要转身回房,隔壁王婶隔着竹篱笆喊:“给老四烙的煎饼够吃半月不?”“他王婶,够了,够了!用不上半月就回来了!”
自打老四走后,刘氏每天都站在村口,盼着老四带着丈夫的遗骨归来的身影。半个月不但没回来、一个月过去了也不见老四人影和音信,大家都很着急,都埋怨老四你要是找不到或是有什么情况,你到是给家里来个信啊,真是急死人了。尤其母亲更是担心老四这趟天津之行。
两个月后,老四才姗姗来迟的回到家中,听说老四回来了,大家都连忙赶过去询问情况,爹爹的遗骨背回来没有。不问倒好,这一问哥几个和母亲都愤懑不已。
老四回来说,他拿着大家给凑的路费,小心翼翼的上路,一路颠簸,辗转半个多月才到达天津杨柳青。他到了之后,凭借母亲和老二、老三的提供的地址,找到当年掩埋爹爹尸骨的那片墓地,虽然时间不算太久远,只有十年的光景,但常年无人烧纸填土,当年留下的标记早已被牲畜和雨水冲刷的无影无踪。他指尖抚过十几座凸起的坟包,却分不清哪抔黄土下埋着父亲的骸骨。
说起顾存泗对天津杨柳青并不陌生,青少年时就跟着父亲逃难到这里,一直居住到父亲去世前几年才离开天津,回到汶上八里桥老家。但毕竟回去多年,父亲出殡时又不在现场,仅靠母亲和二哥三哥提供的位置信息,很难确定具体哪一个是爹爹的坟茔。他只好又回到坟地附近的几个村庄里打听,可是原来知道一些情况的村民没剩几人,只是打听来一些零星线索,但也无法确认哪一个是爹爹的坟茔,他也没敢轻易妄动。出发前母亲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说,由于没能找到爹爹坟茔,原本想在临离开前到爹爹坟头上给爹爹烧些纸钱的愿望都没能实现。只好等到晚上,在附近村口的十字路口上,画了一个圆圈,在里面烧些纸钱,一边往里添纸,一边叨叨“爹爹,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孩儿没能把你接老回家。”一边跪在地上,朝着爹爹坟茔的大致方向磕了三个响头。正待起身时,一股旋风裹挟着地下的纸灰在顾存泗身边旋转了几圈便消失在夜空中。
顾存泗烧完纸钱回到小旅馆,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便突然想起妻子张氏,为了去村口迎接自己回家,巧遇进村寻找食物的狼群,才葬身狼腹。如果张氏不去迎接自己,狼群也不会那么早离开村口,那有可能被狼吃的就是我,如果……。他越想越觉得对不住妻子张氏,绝不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长眠在那寒冷的关东大地上。想着想着眼泪顺着脸颊滚落到枕巾上,在心里暗自决定去东北把妻子张氏接回家。其实就在顾存泗主动向母亲提出来自己要去天津接爹爹回家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这个想法,想借这个机会也把妻子的尸骨接回山东老家,也了了他的一块心病。
就在顾存泗准备离开天津时,一想到既然来都来了,不能就这么空手而归,何不去东北把妻子张氏的遗骨背回去呢。于是他又风尘仆仆地从天津赶往东北,找到顾家在东北曾经住过的地方,来到妻子的坟茔前,他抖着双手将妻子的骸骨小心翼翼收好。寒风卷起黄沙,他对着苍凉的天空长跪不起:“孩子他娘,我来接你回家了。”回程路上,他将装着骸骨的陶罐贴身放着,夜里住在客栈,也要把陶罐枕在头下,生怕有丝毫闪失。
母亲刘氏和哥几个听完老四的讲述之后,都纷纷摇头,完全不相信他说的这些鬼话,堂屋里的气氛瞬间凝固,老四刚放下包袱,老二顾存会“嚯”地拍案而起,震得桌上的粗瓷碗当啷作响:“我说当初你争着想去呢,合着你是想接你那埋在东北的老婆尸骨回家!”他脖颈青筋暴起,唾沫星子溅在老四脸上。老大顾存敬阴沉着脸,旱烟杆重重磕在炕沿,腾起的烟灰簌簌落在老四脚边:“怕是你根本都没去天津卫寻找爹爹的坟茔吧?怕是你直接就跑去东北!”
老三拄着枣木拐杖颤巍巍上前,浑浊的眼珠瞪得通红:“大伙牙缝里抠出的盘缠,是让你去接爹的!不是让你去接你老婆的!”老三气得直跺脚,拐杖在青砖地上敲的“啪啪”闷响。老四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棉絮堵住,攥着蓝布衫的手止不住发抖,布料在指缝间被揉得发皱。
刘氏枯瘦的手死死抓着门框,浑浊的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愤愤地说:“老四啊……,你是个不孝之子!”她声音发颤,像被秋风吹散的枯叶,“你爹爹在地下睁着眼看着……”老人踉跄着往前扑,却被老大一把扶住。老四望着母亲佝偻的脊背,突然觉得眼前的家人都成了模糊的剪影,唯有蓝布衫上细密的针脚,扎得眼眶生疼。
暮色像浓稠的墨汁,一点点浸透了八里桥村的上空。顾存泗跪在自家院子里,膝盖下的青砖硌得生疼。怀里抱着用蓝布包裹的瓷坛,坛口的红绸早被冷汗浸得发暗 ,那里面装着妻子张氏的遗骨。屋内传来母亲刘氏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像是要把肺管子咳出来,也像一根根刺,扎在他的心口。
“想下葬?除非我死!”刘氏枯槁的手死死攥着门框,浑浊的眼里满是怨恨。她望着儿子怀中的瓷坛,仿佛那不是儿媳的遗骨,而是剜她心头肉的利刃。十年前,丈夫顾廷增客死天津杨柳青,如今儿子没能将其接回来,这份愧疚与不甘,在她心底发酵成了对儿媳遗骨的憎恶。
顾存泗无言地起身,脚步踉跄着走向鸡窝。稻草堆散发着刺鼻的气味,他小心翼翼地把瓷坛放进去,用茅草仔细遮掩。月光透过鸡窝的缝隙洒落在瓷坛上,泛着冷幽幽的莹光。他想起妻子葬身狼腹的惨状,想起自己在天津杨柳青那片荒坟间的彷徨,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可他不敢哭出声,只能死死咬住嘴唇,任鲜血顺着嘴角流下。
寒来暑往,鸡窝的茅草换了一茬又一茬。瓷坛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里面,听着母鸡的咯咯叫声,听着院子里家人的争吵声,也听着顾存泗无数个深夜的叹息声。直到刘氏咽下最后一口气时,顾存泗才颤抖着双手,抱起那只沉睡多年的瓷坛,才把压在心头许久委屈迸发出来,放声嚎啕大哭。
小汶河的水悠悠流淌,岸边的柳树林在风中沙沙作响。顾存泗挖开湿润的泥土,将瓷坛轻轻放入。他望着坟头新插的柳枝,想起母亲临终前浑浊的目光,想起父亲和弟弟永远留在天津杨柳青的遗憾,终于放声痛哭。哭声惊飞了柳树上的鸟儿,也惊起了河面上的层层涟漪,而这迟到多年的下葬,终究无法抚平他心中那道永远的伤痕。
自从顾存泗去天津接爹爹尸骨未果后,便与兄弟及母亲之间产生了隔害,从此再无往来。母亲刘氏去世后,顾存泗安葬了妻子张氏的遗骨之后,便一个人悄悄的离开八里桥老家,再次北上闯关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