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根心底的暖
天刚蒙蒙亮,胡同里的晨雾还没散透,母亲抱着三姐,推着扎着羊角辫的大姐二姐往厂里的托儿所赶。父母的日子被工作和孩子的哭闹填得满满当当,生活的霜雪早早落满了肩头。这时,姥姥和姥爷便从和平区的老楼房挪过来,像两棵沉默的老槐树,为我们撑起一片浓荫。父母盼个男孩盼了许久,我这丫头片子落地时,他们眼里的光瞬间暗了下去。父母没多余的时间和精力管我,姥姥家便成了我最踏实的港湾。
六十年代的天津冬天,西北风像小刀子似的往骨头缝里钻。天不亮,姥姥就蹲在炉边捅火,煤球在炉膛里噼啪作响,炉火舔着炉膛越烧越旺。姥姥把我的棉袄棉裤翻过来,用指尖捏着衣角轻轻地抖了抖,再搭在炉边的铁丝上。布面被热气熏得慢慢鼓起来,针脚里藏着的寒气顺着白汽往上飘,等姥姥摇醒我时,衣服早成了团暖融融的棉絮。穿在身上,连走路都像踩着姥姥焐热的阳光,暖意从骨头缝里一点点的往外冒。
十一岁那年,我替加班的老姨接表弟。天空突然扯开一道口子,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哪是什么"万根银针",分明是漫天翻涌的水柱子,砸在脸上生疼,眼睛都睁不开了。我牵着表弟的手往家跑,脚下一滑,"噗通"摔在水洼里,爬起来时,身边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雨幕,表弟不见了!我疯了似的冲回幼儿园,泥点溅满衣襟;又扎进体育馆派出所,对着警察叔叔急得说不出整话。浑身淌着水,急步推开姥姥家枣红色的木门时,嗓子哑得像破锣:"姥姥,我把弟弟弄丢了......""傻丫头,他比你还急呢。"姥姥拿起毛巾给我擦脸,声音稳得像定海神针,"里屋泡澡呢。"掀开门帘,果然见表弟在澡盆里扑腾,还冲我咧嘴笑。那天姥姥煮了红糖姜水,没说一句训斥我的话,只是用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做事得有根弦,攥紧了,就不容易走散。小孩接小孩,本就不简单啊。"姥姥的善解人意,让我慢慢懂了些作人的道理。
我是很久以后才知道,这个总在炉边为我焐棉袄、在雨夜给我煮糖姜水、在儿时潜移默化教我的姥姥,少女时也是穿旗袍、写蝇头小楷的闺秀。安徽凤阳老宅的天井里,她踩着青苔念"小楼一夜听春雨",狼毫笔在宣纸上走得如行云流水。可命运偏偏和姥姥开了残忍的玩笑——洞房夜掀盖头,眼前哪是什么辅仁大学的先生,分明是个手掌宽厚的庄稼汉。姥姥没哭没闹,第二天就跟着姥爷去了秦皇岛市青龙县的小山村,绸缎衣换成粗布衣,嫩手在锄头上磨出了厚茧。再后来生病辗转到天津,牧师见姥姥不容易,帮忙给母亲改了岁数,母亲进了东亚毛纺织厂,母女俩这才在城里扎下根。
可生活的艰辛没磨掉姥姥的温婉。枕头边总放本线装书,字里行间画满小圈;晴天午后,她铺开旧报纸写书法,手腕悬着,笔锋在"宁静致远"上走得淡定。我喜欢趴在旁边看,姥姥就用温热的手裹着我的小手教握笔,力用得不多,却稳得能接住我所有的慌张。
那些往事像姥姥家的炉火,总把回忆焐得暖融融的。姥姥给我的从不是转瞬即逝的温度,而是穿过岁月的从容与坚韧,是熬过苦难仍揣着的乐观与豁达。那份温润绵长的隔辈情,早已顺着血脉融进骨血,像埋在我心底的炉火,隔着几十年的风霜,仍能焐热每个起雾的清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