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消失的红庙码头
作者:李永合
丹江的风裹着水汽掠过脸颊时,我总忍不住望向水面——那里曾倒映着红庙码头最热闹的模样,也刻着我人生里最郑重的告别。在南水北调的浪潮漫过之前,这座码头从不是寻常渡口,是我老家人柴米油盐的依靠,是走出大山的必经之路,更是我18岁那年,背着行囊奔赴军营的起点。
红庙码头处在南水北调丹江上游,水域格外宽阔,是盛湾镇东南片区与外界联系的唯一大门,那时候的繁忙景象可谓车水马龙。在改革开放前是盛湾镇东南片区红薯干,柿子,粉条,箩头,筐子,龙须草等外运的唯一窗口,也是这个片区老百姓带着土特产到丹江换大米(尤其是红薯干,小米,香油,绿豆)过年及年货的来源地。改革开放后,因为红庙码头这里发生了巨大变化,这个片区土坯草房土坯石块木结构瓦房,逐步改造成砖混钢筋结构平房,楼房。
红庙码头的名字,是口口相传下来的。我打小在码头边长大,却从没见过什么红颜色的庙,后来才懂,是出行人图个平安顺遂、鸿运当头,这名字便约定成俗,成了每个往来者心里的念想。如今再站在这里,虽已没有了当年的人声鼎沸,可我总记得,这曾是运送过千军万马的码头,是目送过学子奔赴远方的码头,也是无数人在此演绎人生离别的码头。时光把喧闹一一收走,只留它回归原始的模样,可无论岁月流逝多久,码头映在水里的倒影,始终沉沉地沉淀在我内心深处,挥之不去。
记忆里的红庙码头,客船的汽笛一响,等船的人立刻围拢,有去县城求学的学生,有走亲访友的老人,还有像我舅舅那样的干部,曾牵着年少的我从这里去往淅川县城,看船尾溅起的水花,听艄公讲丹江的故事。那时候没有桥,也没有像样的路,一条船就是所有人的依靠——它连接着故乡,也连接着远方与梦想;连接着牵肠挂肚的亲情,也连接着藏在心底的爱情;连接着清晨的朝阳,也连接着傍晚的晚霞,连四季流转的时光,都被这条船细细串了起来。
若顺着码头往上游望去,岵山的轮廓似在眼前,老城镇与古驿站马蹬码头交汇处,北魏年间建的龙巢寺静静立着,相传宋代大学士欧阳修曾在此读书。我常想,屈原遭贬放逐、欧阳修颠沛流离时,或许都曾乘着舟楫往来丹江,红庙码头的石阶、红庙河的水波,会不会也留下过他们的足迹?虽无史料佐证,可这份猜想,总让码头多了几分历史的厚重。而因为这码头,故乡便成了“在水一方”的模样——它是涌动的,丹江水的浪花不舍昼夜地拍着岸;它也是单纯的,水色随着日升月落慢慢收拢,把所有故事都藏在波光里。
无论春夏秋冬,只要码头上等船的人听见一声长、一声短的鸣笛,就知道船从远处徐徐开来了。顿时,人们都忙了起来,赶紧整理行李的、挑着担子的、吆喝着孩子的,连空气里都飘着期待。甲板顶着浪花稳稳靠岸,船上的人、家禽、自行车,像是从船口“吐”出来似的,熙熙攘攘地涌上岸,原本安静的码头,一下子就热闹得满是上上下下的烟火气。守在船头的工作人员,嗓子总是哑的,一边扯着声喊“先下后上,先下后上”,一边又忙着嚷“都往里边走,二楼也可以上去”,那熟悉的声音,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格外亲切。
那时候没有桥梁,公路也少得可怜,是这条船把一河两岸的人,把湖北、河南的人紧紧连在一起。人员往来、货物周转,一天一次的班船,是所有人外出唯一的交通工具——比起翻山越岭,乘船不知快了多少。八十年代的乡下,经济收入大多靠家禽养殖,乡亲们挑着鸡蛋、背着红薯,或是牵着牲畜,坐这船去丹江口市卖,换来的钱再补贴家用。那时候我总想,要是没有这船,丹水河畔的我们,恐怕就真的被锁在山窝里,连看看外面世界的机会都没有。
我虽不敢妄称仁者智者,却对丹江湖的码头渡口如数家珍:申明铺、老人仓、老城、狮子岗、宋湾、马蹬、茅坪、关防、红庙……还有张湾、肖河、丹江,每一个名字背后,都藏着一段水运往事。红庙码头的水域格外宽阔,且地理位置尤为关键——它处在丹江上游,若是水面漂浮着垃圾、杂物不及时清理,污水顺着水流往下淌,便会影响下游的水质,甚至牵连北上的清水。后来我去潮汕看海,站在布满螺贝的沙滩上眺望,心里竟想着“家乡红庙不过尔尔”——不是海不够壮阔,是红庙码头的水色与分量,早已刻进心底。
变化是从南水北调的号角响起时开始的。为了让一泓清水北上,丹江水位渐渐上涨,曾经繁忙的码头、渡口,连同我老家王庄村的青石板路,都慢慢没入水中。客轮的汽笛声成了绝响,货船的身影消失在碧波里,连等待渡船的焦躁喧哗,也成了记忆里的回声。
第一次回到淹没后的码头,我站在高处眺望,水天一色间,只有水鸟啾啾掠过,浪花拍岸,像在轻轻诉说那些被淹没的时光。
而如今的丹江畔,守护碧水的力量早已代代相传。作为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核心水源区和渠首所在地,淅川全县92.8%的国土面积都是水源区,丹江口水库近半数水域也在境内。自2021年习近平总书记亲临淅川视察强调“守好这一库碧水”,又在今年河南考察时叮嘱“深化污染防治攻坚”,这片土地上的护水行动便愈发坚定。
据淅川县教体局姚成儒介绍,从2016年起培育“科学护水小卫士”团队,每到假期,像8月28日那样,中小学生们会在老师带领下走进村庄、来到宋港等码头,发宣传页、讲护水知识,用稚嫩却认真的身影延续使命,让“水就是一切”的信念在青春里扎根。他还告诉我,丹江口水库是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水源地,为加强水生生物资源和丹江湖库区水生态环境保护,淅川县自2003年起,连续16年实行春季禁渔。
前几年我从部队回来,特意去看王庄村,只见到杂草丛生的小岛,爷爷奶奶和父亲的坟墓被青草掩盖,心里空落落的;再到红庙码头,路断人稀,只有水鸟啾啾掠过水面,浪花拍岸,像在诉说着岁月的变迁。
可红庙码头从未真正“消逝”。如今,这里没有了穿梭的船只,却多了一群守水人。他们戴着草帽,扛着巡河工具,日复一日沿着岸边行走,查看水质、清理垃圾,守护着这汪清水。
我在岸边看到的,正是这样一代代守护的延续:戴橙红色袖章的守水人扛着工具巡查,弯腰捞起水面漂浮物,正午烈日下记录水质数据,夕阳里踩着余晖返回;不远处,“科学护水小卫士”们围在村民身边,指着宣传页上的图示认真讲解。他们的汗水,与当年艄公的汗水、我在军营的汗水,悄悄融在丹江里,成了守护这汪清水最珍贵的力量。
袁坪学校就在码头不远处,从这里走出的学子,有的成了新华社记者,有的成了国防科大教授,有的成了笔下有山河的作家诗人。他们踩着码头的石板上船,带着丹江的水汽奔向远方,却永远记得这方渡口的温度。
而更让我动容的,是同村的王雄——当年南水北调启动,我们王庄村人大多搬去了南阳唐河,可他却没走。明知守在码头要日日与风雨为伴,要弯腰清理水里的垃圾、岸边的杂物,他却说“红庙在丹江上游,我守着这儿,就是守着下游的水,守着北上的清水”,这一守,便守到了现在。尤其是他对丹江水里鱼类了解非常清楚,哪些是鱼是净化水质,他如数家宝给你能普及许多知识。
更让我意外的是,红庙码头上,竟还有一户人家守着——户主是我们中学时候的一位老校长,再见时他依旧精神抖擞,说话的声音里,还带着当年站在讲台上传道授业时的威严,像一根定海神针,稳稳扎在这方渐渐安静的渡口。
18岁那年的清晨,我就是在这码头与故乡和乡亲们告别的。临走那天,天气特别晴朗,妈妈一直极力地强笑着,一次又一次地为我扯平已经非常平整的军装,却又默默无语,眼里饱含着希望和牵挂。
当我背上行囊,马上就要红庙码头乘船启程时,乡亲们和学校师生们得知我体检合格要到西北军营服役时,就自发地到码头为我送行,最让我感动的是我们村小学李文川校长,他为营造一个热闹欢送场面,在没有来得及召集锣鼓唢呐人员时,就提着一台卡式录音机,放大声音,组织小学百余名学生为我送行。站在客船的甲板上,看着红庙码头的石板路、岸边的山和树慢慢后退我大声痛哭起来。那一天,汽笛声里裹着我的憧憬,也藏着对故乡的不舍——我知道,此去大西北,是要去守更辽阔的“家”。
这一去,便是三十多年。从列兵到团职干部,我在西北的军营里一步一个脚印,训练场上的汗水、演习时的星光、执行任务时的坚守,都成了生命里的刻度。每当夜深人静,想起那年离开码头的场景,想起父亲递来的那碗面,总忍不住想把那份悸动写下来,后来便有了2021年发表在《东方云文学》和《青藏线文学平台》发表的《记得参军那一天》——字里行间,满是红庙码头的晨雾、丹江的水波,还有那份带着青涩却无比坚定的初心和王庄学校孩子们的送行,可无论走多远,梦里总绕不开红庙码头:有时是清晨的号子声,有时是艄公赭红的胸膛,有时是客船驶过水面时,溅在裤脚上的微凉水花,还有工作人员“先下后上”的吆喝声。
我总想着,等有空了,一定要再回码头看看,坐一次木船,听一次汽笛,可等我终于有机会探亲时,故乡早已变了模样——丹江水位缓缓上涨,红庙码头的石板路、我老家王庄村的土地,都慢慢没入水中,连当年送我离开的客船,也成了记忆里的影子。
此刻再站在红庙码头,风里没有了当年的号子声,却多了守水人脚步声的坚定、孩子们讲解声的清亮。我想起范仲淹笔下“朝晖夕阴,气象万千”的景致,如今的丹江,既有“春和景明,波澜不惊”的温柔,也有“浊浪排空,山岳潜形”的壮阔——这份壮阔里,藏着三代人的担当:当年的码头,摆渡我们走向远方;如今的守水人,守护清水的现在;而“科学护水小卫士”,正托起碧水永续的未来。

我的少年岁月,就是在这码头的船上颠簸着长大的——船在水里行,要学会沉稳才能不晃;人在岁月里走,也要像船那样,哪怕逆流也要往前。码头或许会被水位淹没,客船或许会退出历史,可红庙的魂从未散过。我在军营守过祖国的边疆,王雄、老校长和守水人们守着故乡的丹江,我们守着不同的“疆土”,却怀着同样的赤诚。那些淹没在水下的记忆——父亲的面条、艄公的号子、码头的晨雾,是我人生的根;岸边坚守的身影,是故乡的魂。
丹江水依旧东流,红庙码头从未消逝,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留在了我们心里,也留在了时代的年轮里——既是我奔赴理想的起点,是《记得我参军那一天》里抹不去的底色,更是千万人守护清水与乡愁的永恒见证。
李永合简介:
河南南阳人,1986年10月入伍,从军20余载,部队团职干部自主择业。在部队期间先后荣立三等功3次,获评优秀党员20余次。出版报告文学《天路军魂》、散文专辑《心贴青藏线》,部分作品入选《中国散文大全》《中国当代作家作品集》《中国好作品》等选集。在繁忙工作之余,采写各类文学与新闻稿件600余篇(幅),累计约50万字,被多家报刊电台聘为特邀通讯员。现居杭州,任中国散文作家协会会员、杭州余杭区作家协会理事、杭州兵之初公益导师,始终以笔为犁,耕耘于红色文化传播与军旅题材创作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