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越野赛里的存在主义突围
----读俞永富长篇小说《和泥丸》
田冲

当俞定均蜷缩在乌蒙山农户的走廊上,用两棒玉米当枕头、裹着急救毯抵御寒夜时,他或许没意识到,这场450公里的越野赛,早已不是简单的体能较量——而是现代人剥离所有社会标签后,向存在本质发起的一场叩问。俞永富在长篇小说《和泥丸》中,以泥泞的赛道为画布,用跑者的喘息与挣扎为笔墨,绘就了一幅关于“人如何确认自我”的存在主义画卷,而“泥丸”这一核心意象,恰是解开这场精神困境的密钥。
不同于常规体育题材小说对“夺冠”“突破”的渲染,《和泥丸》的高明之处,在于将越野赛转化为“文明与荒野的角力场”。当跑步者们踏入乌蒙山,随身携带的手机、充电宝、急救毯等现代文明产物,逐一暴露出脆弱性:手机在高山断网后沦为摆设,急救毯因设计缺陷挡不住雨水,连卫生巾都被当作鞋垫磨成纸浆。这些细节绝非偶然,而是作者刻意编织的隐喻——我们赖以为生的文明铠甲,在荒野的绝对力量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就像薛文超在浓雾中把树叶认作香水瓶、将荒草看成站岗军人时,理性世界的崩塌已然发生,剩下的只有本能的挣扎与对“存在”的迫切求证。
小说中反复出现的“迷路”场景,更像是对现代人精神困境的精准映射。俞定均数度在花椒地、高山草甸偏离赛道,不是因为路标缺失,而是当“社会身份”被暴雨冲刷干净,他突然失去了前行的坐标。这种迷失在其他跑者身上同样上演:肖静在机耕路上失忆般茫然伫立,不靠谱因导航偏差在玉米地打转,芸姐为陪伴失温的步兵放弃领先机会……他们迷路的不仅是赛道,更是“我为何奔跑”的意义。当比赛成绩、排名等外部目标变得不再重要,跑步者们被迫直面最原始的问题:没有了社会标签的“我”,究竟是谁?
而小说最动人的,恰恰是在这种存在困境中,人性迸发出的微光。邱总冒着生命危险,在75度陡坡的野竹林里背负失温的薛文超撤退,泥浆裹满全身却始终没放开对方;冷米村的农户给素不相识的俞定均端来白砂糖拌饭,米粒晶莹如珍珠,甜意驱散了连日的疲惫;志愿者在补给站自掏腰包买袜子,给跑者烤干湿透的衣物,用简陋的条件搭建起温暖的港湾。这些瞬间打破了“荒野即残酷”的刻板印象——当文明规则失效时,人类互助的本能,反而成了确认“人之所以为人” 的最好证明。就像芸姐即便被关门退赛,也从未后悔陪伴陈开钦缓慢前行,这种选择无关成绩,只关乎对同类的共情与守护。
“泥丸”意象在书中的多重解读,更让作品有了超越故事本身的深度。它既是乌蒙山上滚动的泥泞,也是道教文化中“脑神精根”的象征,更是个体在宏大困境前的渺小隐喻。毛泽东笔下“乌蒙磅礴走泥丸”的豪迈,在此处被转化为普通人的生存哲学:我们或许如泥丸般微小,却能在风雨中保持滚动的力量。不靠谱在冷雨中自抽耳光保持清醒,肖静裹着急救毯在坟地般的山坳里坚持,俞定均即便多次迷路仍未放弃……他们用疼痛确认存在,用坚持标记意义,恰是对“泥丸精神”最好的诠释。
当最后一位跑者冲过终点,《和泥丸》留下的不是胜利的欢呼,而是对现代人生存状态的深刻反思。我们何尝不是在“社会赛道”上奔跑?被身份、功利、规则裹挟,疲于奔命却忘了为何出发。而乌蒙山上的跑者们用亲身经历告诉我们:真正的“存在”,从不依赖外部的认可,而在于困境中对自我的坚守,以及对同类的温柔。就像那颗滚过乌蒙山的泥丸,即便满身泥泞,也始终保持着向前的姿态——这或许,就是生命最本真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