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毛
于六
于毛是他的小名。
那个年代,很多父母都会给孩子取个小名。取小名的初衷是祈祷孩子一生无病无灾,扛过饥饿,挺过生疮害病,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据说,小名取得越丑,命反而越好。
于毛出生年代,赶上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年代。不久,五八九年饿死了不少人,据上了年纪的人讲,路边饿死的人,随处可见,走着走着就饿倒了。有吃的就是最好的,一张床换一只鸡、堂屋横梁锯来换两个鸡蛋的故事,爷爷奶奶讲了父母讲,父母讲了子女讲,讲了一代又一代。中学历史课本也不回避这段饥馑年岁:农业上浮夸风、工业上大炼钢铁,加上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苏联老大哥突然背信弃义,片面撕毁合同,撤走专家,1959-1961三年,国民经济出现了严重困难。
于毛在饥荒年岁没饿死,就是很幸运了。洋槐花、鹅茵草、榆树皮、谷糠粑、烂红苕片,于毛都吃过,只要能充饥就吃。
一出生就赶上了饿死人的灾荒年月,苦命的于毛。
于毛也并没有因为小名躲过病灾。于毛在二十几岁,正是最好年华的时候,却害了一场重病。附近几个赤脚医生都请了,病情还是不见好转。父亲带他到场上去看医生,于毛走路踉踉跄跄的,扶就扶不稳。队里一些人就传开了,说于毛医不好了,要死了,走路就东倒西歪的。连于毛自己也认为活不了多久了。巧的是,于毛吃了场上医生抓的几麻袋草药,竟神奇般地慢慢好转起来。
在生命最好、最活力的年华,在本该娶媳妇的年龄,却生了一场差点要了命的大病,病得不成人形。
于毛命苦,但命却硬得很,灾荒年岁饿不死,大病病不死。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于毛很小就懂得捡粪拾柴、干力所能及的活帮衬父母,十几岁就是家里主劳力了。长年累月跟着父母劳动,挖地犁田、挑水挑粪、上大山弄柴禾,个顶个的劳动好把式。苦活儿脏活儿,重活儿累活儿,一般人都想偷懒取巧,少出力气。可于毛不偷奸耍滑,舍得出力气,于毛说力气下了力气在。于毛舍得下哈力苦力,队里叫他“力八于毛”。
于毛除了勤扒苦做外,眼睛还尖、巧、灵光。看着篾匠师傅编了几次“篾活”,自己也摸索学会了编“篾活”。家里挑泥巴的箢篼、撮包谷谷子的撮箕、挑粮食的箩篼等“篾匠活”,都是于毛从屋背后的竹林砍竹子自己编,不用再到场上拿钱买,为家里节省了一笔不小的开销。
于毛还会编各种图案的“篾把扇”。开始编最简单的“人字形”篾把扇,后来就编复杂一点儿的“目字形”、“方块形”等图案的篾把扇。再后来于毛还会编难度较高的带字的篾把扇,如“王、正、武”等字,用红墨水把字涂抹上,字显得格外显目。于毛编的篾把扇,除了实用外,更多时候是一种精细的工艺品。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于毛讨媳妇的个人问题,有过那么几次短暂机会,可每次都似乎擦肩而过。
物质匮乏年代娶媳妇,房屋是首先考虑的条件:“茅草房、土墙房,想都莫想;石头房勉强;瓦片房、板片房堵抢。”于毛一家8口人,挤在一间小屋里,只有两张木床像样点儿,另外两张床是用竹篾和绳索捆绑,铺上稻草的简陋床。要屋没屋,一间屋子还是靠解放后分得地主的陈年老房,四面漏风,月亮进得来,风雨时常光顾。一旦下雨,不是这里漏就是那里漏,不是床头漏就是灶门前漏,得用七七八八的盆、罐、桶接。
除了住的房屋简陋寒碜外,温饱也是捉衿见肘,上顿吃了凑下顿,衣服裤子“巾巾跨溜溜”,哪家能把女孩嫁到这样的人家?估摸瞎了眼也不会。
每每有人上门说亲的,一看到于毛这样艰难度日的家境,就没有了下文。
于毛三十岁那一年腊月年底,差一点儿就解决了个人终身大事。
虽是大冷天,于毛却汗流浃背地打扫地坝,打扫屋前屋后,清除屋后阳沟泥土,为即将到来的大年三十、辞旧迎新忙活。
这时候,队里一户人家,找上门来,说他姨妹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了,说于毛虽然家境艰难,穷,但人长得还一般般的。只是有一个条件,他姨妹家境也是艰难,穷,姨妹的哥哥也难找对象,两家人都穷,愿不愿意两家“调换亲”?两家“调换亲”,两家都有了媳妇,两家单身的终身大事都可以解决了。问愿不愿意,好好考虑考虑,等答复。
于毛父母虽然不愿这样的“调换亲”,但不置可否。最终的决定权在于于毛,于毛说行就行,于毛说不行就不行。
出乎意料的是,于毛第二天说不愿“调换亲”,一辈子单身也不愿“调换亲”,一辈子的大事,怎能以牺牲妹妹来成全自己?
那一个晚上,于毛躺在竹篾、绳索绑的稻草床上,无数次的长时间的望着屋顶“亮瓦儿”,一夜未合眼......
以前有过几次上门说亲的。每次说亲,于毛都心心念念地念着对方的名字,想象着以后两个人一起生活的夫妻情景,觉得日子有盼头,生活有憧憬。似乎两人很快都会成了。曾几次看见于毛在本子上用圆珠笔不停地,一笔一划地写对方的名字,恨不能把对方刻入心头,一生牢记。可每次都是因于毛家太穷了,最终亲事告吹结束。
“调换亲”是于毛最后一次脱单的机会,可于毛还是不愿以牺牲妹妹终身幸福为代价来换取自身幸福。
那个年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传统观念根深蒂固,讨不到媳妇,没有后人,很是被人瞧不起的。
除了家里穷,于毛还特别不善花言巧语,过于实诚。于毛实诚得不能太实诚,不会说好听的话语,不会弯弯绕,更没有把稻草说成金条、把树上的鸟儿说下来的神吹海聊本事,加上几年的生病,病怏怏的,这应该是于毛单身的又一个重要原因。
也曾有人说,于毛一辈子单身娶不到媳妇,是命里注定的。于毛生于1958年,属虎,虎天生一副凶相,克妻,哪能讨到媳妇呢?
媳妇就讨不上,大家又喊他光棍于毛。
于毛的一分一角都是在汗水中浸泡而来,不会轻易花一分一角。一次于毛给母亲说,他赶场称肉回来吃,母亲很是高兴,把炒肉的青椒等配菜都准备好了,结果于毛心疼钱,没舍得称肉,空手而回。母亲心境顿时从峰顶到了谷底,失望至极。母亲也甚是疑惑:自己大手大脚,不是抠的人,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葛朗台式的守财奴抠门儿子?
后来于毛到街上居民点居住,洗衣机、空调成了摆设,洗衣服不用洗衣机,再热的天不开空调,一个气表隔几天就去看转了多少,生怕气表不正常转快了转多了。
于毛的抠出了名。队里的人都说,于毛一分钱当两分钱使,每一分钱都是捏出了水。
十里八乡再也找不出比于毛还抠的人。大家又喊他抠于毛、铁公鸡于毛。
于毛抠起来比谁都抠,但大方起来,比谁都大方,比谁都舍得。
于毛为家里长子,下面有三个妹妹,两个弟弟。
90年代,为了买上冰箱彩电洗衣机,为了修造砖瓦楼房,为了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为了娶媳妇成家,为了活得人模人样,生产队里年轻力壮者,纷纷南下闯荡打工挣钱。背上蛇皮口袋,挂起牛仔包,左手提,右手拿,满满当当的,候车坐船挤火车,打工浪潮铺天盖地。
三十几岁的于毛也不例外,也加入打工潮行列。于毛出门挣钱是为了两个弟弟能把书读毕业!
两个弟弟考上了大专,父母年岁高了,土里刨食为生,磨骨头养肠子,哪有钱供两兄弟高昂的书学费生活费?于毛只身一人,背井离乡,到了福建、浙江等地辗转下苦力挣钱。于毛没有技术,只能是凭力气挣钱,工地上提过灰桶、扎过钢筋、搬过砖、抬过石头,厂里看过大门、打过螺丝。重活儿苦活儿脏活儿,只要有钱赚就做。工价却低得可怜,一天20几元还不管吃住。工价低不说,工钱还不好拿,经常遭拖欠,于毛说挣的钱是给两兄弟读大学用,当地村支书就说于毛的工钱必须尽早到位。于毛常常很自豪讲起这些讨工钱的事,觉得讨工钱高别人一等。
几年下来,于毛的邮局汇款单,如纷飞的片片雪花,纷纷飘往弟弟读书的地方。一天20几元的工价年代,几年汇出的款项早已是以万为单位。上万元在那个年代,是令农村人望洋兴叹的天文数字。十里八乡若是出个万元户,则是像神话般的存在。90年代初,我们那里出了一个养殖兔的专业户,挣钱过万,大家啧啧称叹,他是怎么挣到那么多钱成了万元户?十里八乡的人,逢人便津津乐道这个“暴发户”万元大户如何如何精明、如何如何养殖挣钱的传奇人生故事。
弟弟毕业放假那天,于毛从100公里远的老家,专程赶到学校接弟弟回家,帮弟弟挑书挑衣物挑铺盖挑行李,俨然一大书童。
于毛完完全全承担起了父母该履行的责任。他只是一个兄长啦!只是一个自己就单身的三十几岁的兄长啦!有什么责任和义务这样不遗余力地对自己的两个弟弟?他不是口头上的一句“长兄如父”啦,他是用实际行为,切切实实地做到了“长兄如父”!
于毛抠,抠出了两弟弟几年的大学学费、生活费!
然而,经年累月的劳累,特别是在外打工那几年,苦力下过了头,常常是汗水摔成八瓣,导致于毛听力下降了很多,说话十之八九都听不利索,偶尔顺风勉强能听清几句,“聋子会说对子”,于是大家又喊他聋子于毛。
其实于毛自己也心心念念想上大学,可惜生错了年代。于毛常对人念叨:“要是我那个时候条件稍微好点儿,有上学读书的条件,我或许也念了大学”。下面三个妹妹,两个弟弟,要张嘴吃饭。上学念书,和劳动争口粮工分比起来,实在是芝麻与西瓜的悬殊。
于毛念书时间正是文革时期。十年动乱,十年浩劫,国民经济遭受了严重的挫折。文革期间学生也没怎么念书,背语录、喊口号,跟着老师到田间地头劳动。于毛念高中时,口粮一带到了学校,家里本来就天天等米下锅的吃饭问题,就更是雪上加霜了。不到一学期,于毛就辍学回家,跟着父母一起劳动争工分,高中读书生涯刚踏了门槛就匆匆结束了。
上不了大学的于毛,就把上大学的梦想寄托在了两个弟弟身上。
附90年代于毛外出福建、浙江等地打工写给弟弟的部分书信: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这个“经”,归根结底,十之八九都是为了钱财和利益。都知道家和万事兴,都知道孝顺老人是美德,可如今家庭和谐不争不吵、孝顺老人让老人安度晚年的,做得好的有多少呢?
父母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却一把屎一把尿含辛茹苦带大了一大堆子女,到头来多个子女吃穿不愁,却难给父母一碗饭吃。或许更多的老年,晚年都是凄风苦雨,甚而血雨腥风。
一段时间,父母也曾瞧不起于毛。觉得于毛最没出息,最没本事,一辈子光棍,一辈子呆在家里干农活,下苦力“砸笨”。说起于毛,父母脸上也没光,媳妇就讨不上。说起其他几个子女,父母都觉得很是有面子,有的外出打工挣了钱,有的做生意挣了钱,特别自豪的是家里出了“红鸡公”,出了大学生,吃“二两米”的国家工作人员。
父母当时万万没有想到,后来一直陪伴身边尽孝的、出钱出力最多的,却是当年最没出息、最没本事、最瞧不起的光棍儿子于毛。
2000年父亲中风瘫痪后,卧床六年,于毛一直没外出打工,和母亲一道照顾父亲。
对晚年母亲的照顾,于毛既出力又出钱。2022年母亲又中风瘫痪,卧床三年,单身的于毛喂药喂饭,端屎倒尿,寸步不离。母亲在医院住了80多天,照顾母亲最多的也是于毛。于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母亲的3万多医药费,妹妹弟弟不摊一分钱,于毛一个人全部承担了。于毛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他是舌不吞、口不嚼,一分一分从牙嘴缝里抠出来的。
“久病床前无孝子”,于毛是个例外。
而今于毛老了,体力、精神不再当年。于毛生于1958年,今年60又7。于毛支付的3万多医药费,靠的是每月1000的分散五保救济金省吃俭用抠出来的。
于毛抠,抠出了母亲巨额的医药费,抠出了本该成家立业的妹妹弟弟一起负担的巨额医药费!
按理,赡养父母,有钱出钱没钱出力。于毛最瞧不起自己供出来的大学生弟弟于六,对弟弟于六差不多是“恨铁不成钢”、“嫉恶如仇”。于六尽管大学毕业后在学校上班,工作体面,生活无忧,日子滋润,但严重的“气管炎”,处处被媳妇牵制,对父母孝敬钱出得少,力也出得少,本该是钱和力都应该出得最多才是常情常理,因为几姊妹相比,于六小家最殷实。于六是于毛家第一个娶媳妇的人,而且是娶了一个家庭较好的城里媳妇。没曾想娶了媳妇,噩梦就开始了。以前家里宁静、和谐的生活从此被打破了,贫穷却幸福的日子从此支离破碎散落一地。于六媳妇过于自我,唯利是图,一身铜臭味,吃水不记挖井人,觉得于毛家人事事亏待了她,处处算计了她。
每每提起弟弟于六“孝”之面前软弱、无能、窝囊,于毛就是满脸的鄙视,一脸的瞧不起。
媳妇没讨上,还不遗余力地供养两弟弟读大学,还独自一人承担了母亲高额医疗费用,大家又喊他莽子于毛、哈儿于毛。
一个普普通通甚而卑微的人,卑微到讨不到媳妇的人,只能靠国家救济过日子的人,却是一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大写的人。一个讨不到媳妇、没家没室没子女的光棍于毛,却撑起了父母的大家,撑起了兄弟姊妹的大家。那些外表光鲜、工作体面、内心自私阴暗,整天精于算计,一身铜臭味,为一点儿蝇头小利精神内耗,生活一地鸡毛的人,和于毛比起来,是何等的卑微渺小、无地自容??
亲情淡漠、无人情味的大杂烩大染缸时代里,能知世故而不世故,能知圆滑而不圆滑,实属难能可贵。
经年累月的一身汗味儿的于毛,内心的亮敞,灵魂的高贵,谁人比肩?
2025年8月初草就
2025年8月底改稿
作者 于六:鬼城人,信奉“天底下第一等好事就是读书”。欲读书万卷,却读书甚少,乃平生一憾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