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痕岁月》
文/宋安华
碾子,曾是农村不可或缺的生活用具。它昼夜不息地转动,(转走了晨光熹微,转来了暮色四合,无声地记载着农人的勤劳与艰辛、富裕与困苦,也默默见证着不同时代、不同阶层人们的悲欢日常。
自我懵懂记事起,家乡这一片,家家户户早晨常喝白粥(俗称糊涂)。天色未明,人们便提着灯去碾轧熬粥的糁子。人一多,便用簸箕排队,先到的放前头,依次顺延,邻里自觉,鲜有插队。倘若有人不顾颜面,硬要寻由插队,四邻八家都会瞧他不起。偶遇真有急事的,大伙儿也体谅,等在碾旁的人总会搭把手,推的推、赶的赶,帮衬着尽快碾好,不耽误人家的正事。
也有起不了早的,头天晚上便把家什搁在碾盘上,这叫“占碾子”。次日清晨,早到的人得候着占碾子的人家先用。后来占碾子的人多了,有时占碾的迟迟不来,规矩便渐渐改了:谁来得最早谁先用;等占碾子的人到了,下一轮便让他先轧,后面的再按序排上。
平常轧粥糁,一般也就三捧两捧,人口多的人家也不过碾上一二斤。用石磨磨的面粉,总不如碾子轧的香,因此即便忙碌,人们也执着于这碾面的习惯,一直延续到碾子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解放初,人民当家作主,个个扬眉吐气,干劲冲天,恨不能让土地多打粮食,多支援国家建设。日子也日渐好转,从昔日的“糠菜半年粮”到吃穿不愁,好光景就在眼前。碾子的“口粮”也随之升级,从碾粗糠、玉米芯、红薯秧子,渐渐变成了碾黄澄澄的小米、小麦和各种细粮杂豆,品种与质量节节攀升。农村,头一回真切地憧憬起美好的未来。
时光流转,从单干到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人们的生活如同芝麻开花节节高,日子也似顺吃甘蔗,一节更比一节甜。碾子愈发忙碌,尤其年关将至,碾黍子、稷子做蒸糕,碾麦子磨面粉蒸馒头,家家户户排着队用碾子,一轧就是大半天,碾砣昼夜不停飞转。
成立人民公社后,大跃进如火如荼,大搞农田基建,兴修水利。工地上消耗的面粮,除了磨坊磨面,还得靠碾子碾米。各家各户的小灶都停了火,村村队队办起大食堂,碾子也成了集体专属的工具,日夜不得停歇。
转眼间,三年自然灾害降临。食堂关门歇灶,家家户户断粮,没粮食可碾,便晒干树皮来碾,碾草籽、菜籽、红薯根、萝卜缨子——但凡“能进口”的东西,都成了碾盘上的原料。
碾子很实在,不分贫富贵贱,谁来用便为谁转动;它也极诚实,无论材料好坏、干湿,不管滋味香甜苦涩,它都默默承受,从不挑剔,不讲价钱。
记得有一年开春,队里种棉花,用船仓浸泡棉种。等耩完地,仓底还剩下半仓泡得发臭的棉籽。我饿极了,趁夜无人,用柳条篮子捞了半篮,在井台上反复搓洗了五六遍,仍难掩臭味。第二天摊在房顶曝晒,连晒多日,剥开看,里面泡胀的籽粒还是带着臭气。实在没法,夜深人静时,我和母亲偷偷去碾这些臭棉籽。碾砣滚过,棉籽成了饼块,用手搓散再碾,大饼变小饼,小饼碾成薄片。后来薄片粘满了碾砣碾盘,滚成沉重的大砣,碾子都推不动了,只得作罢。我跑回家拿来锅铲,一块块费力地铲下来,收拾停当,已过半夜。又饿又累,我倒头便睡。梦中忽闻异香扑鼻,掀开锅盖,竟是焦黄油亮的烙饼,顿时狂喜,抓起一块接一块大嚼起来。那时队里的锅灶已停了三四天,天天只喝两顿稀薄的菜粥,不到下顿便饿得直不起腰,早忘了油饼是何滋味。梦中的香,不过是饿极了的空想。正吃得忘乎所以,还没尽兴就被母亲唤醒吃早饭,心里直埋怨:要是晚喊一会儿,我还能多吃几块啊!
梦醒后,肚里依旧咕咕作响。母亲说,昨晚碾的棉籽,她掺了点杂合面烙成了小饼,让我尝尝能不能咽下。掀开锅盖,只见半灰半黄的小饼,凑近一闻,有股混杂着香气的怪味。小心咬下一小口,滋味虽差,尚能忍受,只是一小口得在嘴里嚼半天才勉强咽下——棉籽带着皮和短绒毛,有些没碾碎,饼里的硬渣直剌嗓子,非得用水冲着才能下咽。心想吃两个总比空着肚子强,可刚吃完两个碗口大的饼,竟两天解不出大便,憋得肚子生疼,蹲在茅坑上不住念叨:“天灵灵,地灵灵,老天爷爷往下行!”念了一遍又一遍,毫无动静。心里嘀咕:这下可成了“吴荣贵出西门——咒不管用”了。最后吃了泻药,灌下蓖麻油,才总算摆脱了困境。
胡同尽头的二爷爷家,有棵两房高的老国槐,枝头挂满槐角(也叫槐实)。一年深秋,他喊我去打“槐拉蛋”,说轧出籽粒泡好煮熟能吃。那时粮荒严重,但凡能入口的,都想着法儿弄来。我们用长竿连打带扒,采了一筐槐角,抬到打谷场上轧。打谷场的地虽硬实光滑,可槐角水分太大,第一遍还没轧好,地皮就被渗出的汁水泡成了泥浆,泥巴和槐角混在一起,白费了力气。
我说:“眼下碾子闲着,咱抬到碾上轧吧!”两人抬筐上了碾道,果然轧得又快又好。可轧完却犯了难——碾砣碾盘沾满了黏糊糊的黄汤,还散发着一股苦味。我忙着打水冲洗碾砣碾盘,二爷爷用干土垫碾道。等干了,凑近一闻,苦味犹存。二爷爷怕街坊说道,让我去他家拿些红薯干来“辞辞碾”(清除残留,压压异味)。
收拾停当碾台,我们又去淘洗槐角里的籽粒,冲了无数遍,再一个个从荚壳里小心捏出来。偶尔揭下豆粒外那层胶质尝尝,味道竟还不错。拾掇干净后,二爷爷拿回家浸泡,泡一晌换一次水,一连泡了好几天,等毒性尽去,才加上盐和花椒煮了。记得那次,二奶奶用小盆给我家端来了满满两碗。
后来分了自留园、自留地,碾子又忙碌起来。碾子的命运,与人何其相似。丰年,它碾的是金灿灿的粮食;荒年,它碾的是各种苦涩的替代品。一句话,人受苦,它也遭罪;人挨饿,它碾的便是辛酸。
再后来,小钢磨(磨面机)替代了石磨,电动碾米机取代了石碾。社会在进步,科技在发展,日子一天天富足起来。如今吃米吃面,连面粉机和碾米机也渐少见了。昔日的碾子、石磨,早已“下了岗”,不知静卧在哪个角落,静待成为历史的文物。
宋安华 河北清河县人,现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楹联学会会员,凤凰古韵诗社常驻诗人。诗词作品曾发表于《央视书画廊》,《中华诗词》,《诗词月刊》,《香港电视台》,《香港诗刊》,《燕赵诗词》《百泉诗词》,《清河诗词》,《老年世界》和地方报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