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来闹新春
王侠
中国正月是周秦汉唐以来的重大的传统文化节日,这在延安在榆林更是热闹无比,但凡到了正月十五更是达到高潮!新春,是要闹和大闹才可能到来的!
正月在陕北,是红红火火的一个月,好一番滋味,好一番热闹。火从黄土地最深处燃起,从崖畔最老的蒿草里燃起,从每一孔窑洞的窗棂里燃起,从每一口老瓮里的高粱酒燃起。红火是日子,红火是盼头,红火是陕北祖祖辈辈在黑夜里仍要睁着眼守护的那点光亮。
当第一声“腊八祭灶”的爆竹在沟里沟外炸开,那火便像一条细长的线,一头系着旧年的尘灰,一头牵着来年的新穗,把整个正月串成一条火红的项链。项链的坠子,是正月十五——上元。
上元一到,火便不再是一根线,而是一场倾盆大雨。延安、榆林两城,以及它们之间数不尽的山峁、河川、古寨、古堡,全被这大雨浇透,烧得通红。石峁老城头的风铃叮叮当当,是火在说话;镇北台垛口上的狼烟台焰腾腾,是火在奔跑;无定河岸边的冰层咔嚓裂开,是火在笑。
火把黑夜撕开一条缝,露出里面藏了一整年的热闹、欢喜、敬畏、祈愿,也露出黄土地最柔软、最滚烫的心。
陕北人把正月叫“年节”,把过正月叫“过年下”。年下的时间,不是钟表上的时间,是黄历上的时间,是“鸡不叫、狗不咬、娃娃不哭闹”的时间。
初一,鸡叫三遍,家家“出行”。男人端着香表,女人提着灯笼,娃娃们穿着新棉袄,踩着冻得嘎吱响的黄土,去山神庙、土地庙、龙王庙,给诸神拜年。爆竹的红纸屑落在雪地上,像撒了一地辣椒面。
初二,女婿上门。毛驴驮着酒、肉、油糕,走在弯弯的盘山道上,铃声“叮叮当当”,把山峁峁都吵醒。丈母娘早早在门口候着,手里攥一把剪子,却只是做做样子——“新女婿怕剪耳朵”,图个乐。
初三,老鼠娶亲。家家早睡,锅碗瓢盆扣着,怕惊了老鼠的好事。老人们说,老鼠娶亲热闹了,来年粮仓才热闹。
初四、初五……一直到十四,每一天都有讲究:迎神、送穷、忌针、忌扫地、忌打碎碗盏。禁忌是红线,把日子一圈一圈缠住,缠得密不透风,只等正月十五一刀剪开,让热闹哗地流出来。
正月十五,叫“过大年”。过大年才算是年。
一过十五,年就“出脱了”。十六一早,婆姨们把窗花撕下,把灯笼摘下,把供桌上的枣山、面羊、面虎装进篮子,送到地里“喂土”。火在十五烧到最旺,又在十六一早悄悄退回灶膛,变成一日三餐的温吞小火,继续煨着漫长的春夏秋冬。
真正的是,“锣鼓敲,秧歌起,黄河唱,长城喜”!肖华将军当年的抒发与描写相当出彩、相当形象!
延安的正月十五,是从宝塔山先亮的。傍晚六点,最后一缕夕阳从清凉山顶滑下去,宝塔山上的灯便一盏接一盏亮起来。先是山脚,后是山腰,再是塔身,最后塔尖那盏最大的红灯“咚”地一跳,全城都听见了心跳。
城里的人,乡里的人,从七里铺、南桥、东关、西沟,从姚店、甘谷驿、蟠龙、青化砭,像水一样淌到城里。水不是普通的水,是火水,每滴都冒着热气。
凤凰广场早摆好了“九曲黄河阵”。三百六十一盏麻油灯,摆成九弯十八拐的迷宫。灯是铁勺做的,勺里盛油,油里漂一根棉花捻子。风一来,火苗乱点头,像一群调皮的后生。老人说,钻完黄河阵,一年不拐弯,走路直来直去,做事顺顺当当。后生们不信,偏要跑,跑得越快,风越大,灯越晃,笑声越响。
延河上,冰还厚,也早被凿开一个个方窟窿,窟窿里漂着荷花灯。荷花灯是面做的,用洋红点了花瓣,中间插一根小蜡烛。一盏灯就是一个心愿:庄稼人求雨,买卖人求财,学生求榜,婆姨求子。灯漂不远,蜡烛先倒,扑哧一声灭了,人群里便发出一声叹息。又有人放一盏,叹息又变成笑。
最热闹是扭秧歌。延安的秧歌,是腰鼓秧歌。鼓不是一般的鼓,是安塞腰鼓。牛皮鼓面,桑木鼓圈,红绸鼓穗,一敲,“咚咚咚”,黄土坡抖三抖。后生们头扎白毛巾,身穿羊皮袄,腰系红绸带,脚蹬千层底,鼓槌一扬,人便跳到天上去。姑娘们扭得浪,手帕一甩,甩出一股风,风把男人们的魂勾走。这样的队伍,一支支,一队队,搅的延安精神饱满,气象万千!
夜深,宝塔山上的灯一盏盏灭,像星星落进河里。最后灭的,是塔尖那盏红灯。红灯灭时,全城都静了,只听见延河冰下“咔啦”一声,像是谁轻轻叹了一口气。
近年来榆林各县特别加大力度,创造出来正宗宠大喜人的街头秧歌队比赛舞蹈,令人心动,令人喜极,甚至是轰动了全国?!
榆林的正月十五,是从镇北台先亮的。镇北台在城北十里红山上,是明长城最大的烽火台。落日一沉,台顶便点起一堆火,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呼啦啦窜上夜空,像一条腾空的红龙。
龙往下冲,冲到城里,化成满城灯火。榆林人管这叫“跑火龙”。火龙不是龙,是铁水打出的花。傍晚,铁炉支在鼓楼前,风箱拉得“呼哧呼哧”,生铁块烧得通红。老师傅钳出铁水,往空中一抛,徒弟一锤打去,“啪”——万点金星,亮得人睁不开眼。
铁花未落,社火已出。榆林的社火,是高跷、跑驴、跑旱船、霸王鞭,最绝的是“抬阁”。一张八仙桌,四根轿杠,八个壮汉抬着,桌上立一个铁架子,架子绑一个五六岁的娃娃,扮成穆桂英、杨宗保、孙悟空、猪八戒。娃娃不动,全靠架子撑,风一吹,晃晃悠悠,像从云里飘下来。
南门口,秧歌队扭得正欢。榆林秧歌,是踢鼓秧歌。鼓是大鼓,一人高,两人抬,一人敲。鼓点一响,队伍便扭起来,三步一扭,五步一踢,踢得黄土飞扬。领队的是“伞头”,头戴红缨帽,手打黄罗伞,伞一转,队伍便换花样。伞头唱:
“榆林城,九里三,
四门不闭一关严。
鼓楼高,钟楼端,
魁星楼压定文官……”
词是旧词,调是老调,唱的人年年换,听的人年年老。
最壮观是转九曲。榆林九曲,在凌霄塔下,占地十亩,灯油用菜籽油,一天一夜要烧三百斤。阵按《周易》九宫八卦布,进口是“离”门,出口是“坎”门,中间“中宫”供三官大帝。转阵的人,手拎一盏小灯,灯是玉米芯蘸煤油,火苗扑扑闪。人走灯也走,远看像一条火龙在阵里游。
转完九曲,已是后半夜。镇北台上的火堆熄了,只剩一堆红炭。守火的老兵用灰埋了炭,留几颗火星,像埋一个秘密。他知道,明年正月十五,火还会醒来,还会从镇北台冲下来,还会把榆林城烧得通红。
陕北的火,不是无根的火。根在黄土里。
黄土厚,厚得能埋住一万年的叹息。可黄土也薄,薄得托不住一盏灯的光。于是,人把火举过头顶,让火替黄土说话。
火说,它记得轩辕黄帝在桥山摆过阵,记得赫连勃勃在统万城点过兵,记得李自成在米脂放过羊,记得刘志丹在南梁扛过枪。火说,它记得每一道犁沟,每一道车辙,每一道鞭痕,每一道泪痕。
火说,它记得最清楚的是饥饿。民国十八年,大年馑,草根树皮都吃光了,有人偷了庙里一盏油灯,把灯油倒进锅里煮野菜,全家七口,活了三个。那盏灯现在还供在窑洞里,灯碗裂了三道缝,火却年年十五点起来。
火说,它也记得饱暖。一九四八年正月十五,延安城第一次挂红灯。不是麻油灯,是汽灯,亮得晃眼。扭秧歌的队伍从王家坪扭到清凉山,毛泽东、周恩来、任弼时也站在人群里看。鼓点一响,满山满沟都是人,像开春的黄河,冰一化,水就挤挤挨挨往前涌。
火说,它最记得的是人。人是一茬一茬的,火是一代一代的。人老了,火不会老;人死了,火不会死。火在正月十五那天,把所有人的魂都叫回来,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叫回来,围着火堆跳,围着火堆唱,围着火堆哭,围着火堆笑。
火说,这就叫团圆。
陕北人正月十五最要紧的事,是“转九曲”。
九曲是灯阵,也是迷宫。阵法传自《封神演义》里赵公明的“黄河阵”,也有人说,是诸葛亮“八阵图”的简化。阵用木杆或高粱秆扎成,高一米半,隔一米一根,横竖各十九行,共三百六十一盏灯,象征一年三百六十一日。
阵有入口,无出口。转阵的人,必须从入口进,从入口出,不能走回头路。老人说,走回头路,会带走一年的好运。于是,再急的人,也耐着性子绕,绕得晕头转向,绕得满身是汗,绕得哈哈大笑。
阵中心,叫“中宫”,供三官大帝: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中宫四角,插四面旗: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旗是绸子做的,风一吹,猎猎响,像四只活物在守阵。
转阵的人,手里提一盏小灯。灯是自家做的,有用罐头盒的,有用墨水瓶的,有用萝卜挖空的。灯里漂一截蜡烛,蜡烛头用红纸包着,不让火被风吹灭。人走灯也走,人停灯也停。灯灭了,要赶紧点着,不能让它黑着。老人说,灯黑一次,家里要倒霉一年。
最热闹是子时。子时是新旧交替的时辰,转阵的人最多,灯也最多。远远望去,九曲像一条火蜈蚣,在黄土坡上爬。蜈蚣的每一节都在动,每一节都在闪。
转完九曲,要把灯带回家。灯不能吹灭,要让风自己吹灭。灯带回家,放在灶台上,能保一年灶火不熄。有人家灯灭了,也不恼,把灯芯拔下来,插到门楣上,说是“借光”,也能沾点喜气。
九曲在十五后半夜拆。拆阵的人,是扎阵的人。他们把木杆拔下来,把灯油倒回桶里,把灯芯收进盒里。阵拆了,灯会再点一年。人说,灯油是陈年的好,灯芯是新年的好。陈年的油耐烧,新年的芯火旺。
陕北人正月十五要吃“面花”。
面花不是花,是面蒸的花。面是白面,和得硬,擀得薄,用木模子压出花样:有鱼,有兔,有虎,有羊,有石榴,有佛手。压好的面片,上锅蒸,蒸出来胖鼓鼓,点上洋红,就成了“花馍”。
最讲究是“枣山”。枣山是用面盘成龙形,龙身上插满红枣,龙嘴里叼一颗大红枣,龙眼用黑豆嵌。枣山供在祖宗牌位前,供到二月二,再掰开分给家人吃。老人说,吃了枣山,一年不生病。
还有“面羊”。面羊是给小孩子的。羊是跪乳之恩,吃了面羊,要孝顺爹娘。面羊背上驮两个小羊,叫“背背羊”,吃了能多子多福。
十五晚上,家家蒸面花,户户冒白气。白气从窑洞顶上的烟囱钻出去,和天上的月亮撞在一起,月亮也变成一团白面。
面花蒸好,要先敬神。敬神的面花,不能动刀切,要用手掰。掰面花的人,必须是家里最年长的女人。她掰得慢,一边掰,一边念:
“一掰掰开富贵门,
二掰掰开子孙盆,
三掰掰开粮满仓,
四掰掰开羊满圈……”
念完,把面花分给家人。娃娃们最急,一口一个,吃得满嘴是糖。老人却舍不得吃,把面花藏进瓦罐,等二月二再拿出来,掰成小块,泡进米汤里,说是“回火”,吃了不闹肚子。
十六一早,婆姨们把红灯笼摘下,把窗花撕下,把面花掰碎,把灯油倒回瓮里。火,一夜之间退回灶膛,变成一日三餐的温吞小火。
黄土坡上,九曲阵的木杆被拔起,留下三百六十一个小坑,像三百六十一只眼睛,望着天。天还是灰的,像一块旧布,但布缝里透出青,透出蓝,透出一丝春的消息。
镇北台上的灰烬被风吹散,宝塔山上的红灯被雨浇灭。火归火,土归土。火回到地下,变成煤,变成炭,变成来年正月十五再烧起来的那一点红。
可火没灭。火在娃娃的眼睛里,火在后生们的鼓槌上,火在婆姨们的剪刀上,火在老汉们的烟锅里。火在陕北的每一道沟、每一道梁、每一道峁上,火在陕北人的骨头里。
火说,它不过年,它天天过年。
火说,它不过节,它节节是节。
火说,它等着,等下一个正月十五,等下一群娃娃长大,等下一茬后生敲起腰鼓,等下一群婆姨剪出窗花,等下一座城、下一道沟、下一孔窑洞,把它举过头顶,让它把黑夜撕开一道口子,让它把黄土烧得通红。
火说,它等。
火从不说话,火一直在说。
正月十五,红红火火的陕北,火把一切都说了。而且,即使你可能把所有的日子都忘的一干二净了,但陕北的正月,你是一点也不会忘记的,因为这个正月,红红火火,山呼海啸,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快快乐乐,歌美连天,一头栽进了你的心尖尖上了,铭刻于心永世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