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字盈盈处
文/陈增印
从邢台往西,穿隧道,过松烟,渐渐映入眼帘的,就是此行的目的地——和顺。
和顺之于邢台,可谓“高高在上”。从邢台一侧上山,石阶直插云霄,步步惊心;自和顺那边下山,溜溜达达,胜似闲庭信步。1300米的平均海拔,把许多形容酷热的词语,从夏秋的词典中轻轻抹去,从而成就了和顺“避暑休闲百佳县”的美誉。
当我们走进和顺的时候,邢台正在八卦炉中渡劫。43度的高温,热情得实在过分。和顺虽说也热,但却足足低了十几度,完全没有了潮湿黏腻的不适感。晚上习惯性地穿着T恤短裤逛街,结果越来越——冷。注意,不是“凉”,而是“冷”,稍微掺了点“冰”的那种“冷”。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掺的“冰”越来越多。对身体的影响,由表及里,由外入内,几乎达到《秋声赋》中“其气凛冽,砭人肌骨”的程度。于是匆匆逃回酒店。原来视而不见的被子,忽然变得那么亲切。
第二天清晨出来散步,长裤长袖,全副武装。只见街道两边,国槐泼洒着繁花,浮香漫成了云雾。再念及邢台的国槐,早已卸妆生子,荚实累累,不禁怀疑时光在这里打了个盹,又倒流回去了。
清漳河一南一北,斜斜相交,形成一个大大的“人”字。和顺县城好似重庆的朝天门,稳稳坐落在“人”字盈盈处。《和顺县志》称之为“漳水环带”,列为“十景”之一,古人多有题咏。“二水成‘人’泛白鸥”、“两水潆洄抱郭来”、“今逢双涧水交流”,说的都是这个。
“环带”的何止漳水?太行山蜿蜒至此,轻轻地扬了一下手,那些岭啊峰啊什么的,就像玩丢手绢的小姑娘,团团围坐,把和顺县城温柔地呵护在中间。一圈儿山,一圈儿水,山水环绕的和顺县城,好似置身于大自然的摇篮。
县城里最惹眼的网红,是两棵约150岁的旱柳。它们的“孪生”基因太强大了:都有五根粗大的主杈,而且都是冲东一杈枯死。双柳地处永和路与新和大街交叉路口,犹如两柄巨型大伞,遮天蔽日,送往迎来。附近有个公交站点,就叫“大柳树”。如果把县城12班免费公交的线路画成图,你就会惊奇地发现,“大柳树”是它们唯一的共同交点。在此,你可以随意搭乘任何一路公交。
往北百十米,就是县政府。每到夏秋的晚上,政府大楼前面的广场,就成了全县最有人气的地方。唱歌的、跳舞的、遛弯的、乘凉的,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和顺,和谐,和睦,和美,祖先们做梦都想要的生活,变成了不经意的日常。
政府广场南边,是和顺县图书馆。我在和顺的日子里,倒有一半时间泡在这里。不同版本的《山西通志》,线装的《和顺县志》,以及有关晋中、和顺历史文化的大量著作,垒砌了满满一架。于是厚着脸皮挤在一群学子中间,好奇地追寻着这片土地的前世今生。
新和大街与中和路,一横一纵,构成了县城的时空坐标。
如果把两条清漳河组成的“人”字看作伞面,那么新和大街就是贯穿东西的伞柄,笔直,宽阔,稳稳地撑起了和顺县城的发展空间。
中和路由北而南,直抵“人”字的一撇一捺,仿佛一幅徐徐展开的历史长卷。
卷首起于中和路的最北端。这里原是县城北门,旧名“拱辰”。重建之后,本该裸露的粗粝石条和古朴墙砖,被水泥掩去了一脸的沧桑。台基中间辟有门洞,上建重檐歇山两层望楼,汉白玉护栏。内侧题曰“梁余古郡”,外侧题曰“石勒旧都”。
和顺曾是春秋时晋国大夫梁余子养的封地。公元前660年,晋献公命令太子申生讨伐东山皋落氏。梁余子养随军出征,战后被封在此处。曾经的梁余祠虽然没了踪影,但是,小城的根脉,仍然显示在城匾以及河流、小区、门市的名字上。
“都”字除了首都,还可以指一般的城邑。所以“石勒旧都”,你可以笼统地理解为石勒曾经待过的地方。根据《晋书》和《和顺县志》记载,石勒曾邀故交老友前往襄国(今河北邢台)饮宴。早先,石勒出身贫贱,与李阳为邻,总为争夺沤麻池互掐。李阳怕他记仇,不敢赴宴。石勒大笑:“李阳是条汉子!当年争池子,不过为口饭吃。我如今多少大事,哪会计较这个?”于是硬把李阳拉来,挽着他的胳膊说:“哈哈,老子从前吃够了你的老拳,你小子也尝到了我的厉害。”转头就封他为参军都尉。
随着“饱以老拳”这个成语留下来的,还有人们对于“层次”的理解:站得高了,眼界和格局自然不同。曾经天大的事,也不过一笑置之。
再往南,有两座兵宪牌坊,一石,一木。
所谓“兵宪”,原指各省重要地方设置的整饬兵备的道员,这里指明末昌平兵备道山东按察司副使药济众。说起药济众,和顺以外的人可能不太熟悉,但是说起他的祖先乐毅,几乎无人不知。古典小说里夸人有本事,常说他“堪比管乐”——管是管仲,乐便是乐毅!
战国时期,燕国一度内乱,总受齐国欺负。燕昭王时,高筑黄金台,求贤若渴。乐毅应聘,封亚卿,挂相印,统帅五国联军,连下齐国七十余城。眼看就要踏平齐国,燕昭王死了。燕惠王即位后,对乐毅多所猜忌,派人取代了他的统帅地位。乐毅担心性命不保,潜逃赵国。民国《和顺县志》卷八:“乐毅,……惧祸之将及也,来隐于和之西乡。其地逶迤幽窅,去县六十里,遂家焉,至今村名‘乐毅’。里旧志云,邑之姓药者,皆其后云。”卷十上:“药济众,……其先系出乐毅,由燕奔赵,忧谗避祸,别居梁榆(亦作“梁余”,即今之和顺),遗令子孙改乐姓药。”
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药济众中举,之后历任临县知县、顺天府马政通判、镇江府海防同知。任职宗人府经历司、户部江西清吏司。天启二年,授直隶永平府知府。天启四年,升任昌平兵备道山东按察司副使,不久辞职。那会儿魏忠贤势焰熏天,官儿不好当啊。
药济众在外做官,取得了哪些成就,只顾土里刨食的家乡父老,未必有人明白。直到崇祯四年(1631年)的一天,药的门生巡按山西监察御史刘弘光来拜见他,要给他立一座牌坊,宣扬他的功德。
巡按御史就是戏台上“代天巡狩”的“八府巡按”。小小的县城里来了这么一尊大神,他的一举一动,无不令人感到震惊和诧异。原来那个和和气气的老头居然有这么大的来头!原来那个老头竟然做过这么多的大事!于是,建造牌坊的日子,几乎成了小城的节日!人们奔走相告,争着帮忙。不要钱,不吃饭,只为表达一点心意!
牌坊落成,好有气派!
牌坊四柱三门,由八十八块巨石组成。重檐歇山顶,由八根霸王柱稳稳撑起。每根石柱前后各有两块戗石,每块戗石上雕有一头大狮子和两头小狮子。梁枋上刻着“中宪大夫昌平兵备道山东按察司副使药济众”,上款“巡按山西监察御史门生刘弘光”,落款“山西辽州和顺知县路从中、典史陈应奎、儒学教谕赵志弘,崇祯岁次辛未孟冬吉日建”。上层枋刻“十八学士登瀛洲图”。再上是一方醒目的石匾,“陵京锁钥”四个大字,既是评价,又是期待。檐下竖匾上刻着“恩荣”二字,两边是“双凤朝阳图”。整座建筑气象恢弘,意义非凡。
崇祯五年,又在石牌坊不远的地方,建起了一座木牌坊。
木牌坊是为了配合兵宪石坊而建,是对药济众的又一次表彰。单檐歇山顶,檐角斜指青天,似有凌空飞去之感。六根粗大的红柱,下方各有两块戗石,每个戗石上雕有石狮三只。整体设计,稳重而又不失灵动。牌坊匾额上“龙章五锡”四字,浑厚有力。“龙章”代表皇帝的诏书、敕令,“五锡”代表帝王赐予臣子的五种礼物,象征一种极高的荣誉。
可惜大厦将倾,独木难支。那会儿,明朝早已风雨飘摇,千孔百疮。灾害连着灾害,百姓没了活路。女真铁骑虎视眈眈,辽饷一加再加。李自成、张献忠的农民军犹如倏忽来去的龙卷风,席卷了大半个中国。
崇祯六年(1633年),左良玉在涉县、曹文诏在山西,分别击溃农民军。怀庆之战,农民军又败。败军好像被捣了窝的马蜂,疯了一样四处袭扰。有一支队伍,翻山越岭,潜踪隐迹,猝然出现在和顺城下。
药济众拿出全部家财,募集乡勇,冒着如雨的箭矢石块,奔走呼号,战斗在城墙上。老爷子脸上溅满了鲜血,胡子黏结成绺,衣服破得像叫花子一样,身上的伤口横一道竖一道。城里的居民百姓,都被激发出了血性。他们冲上城墙,用刀砍,用枪刺,用石头砸,用开水烫,用手撕,用牙咬,协助守兵,死战不退。
根据县志记载,当时的县城城墙,周长不过二里多一点。就这么个弹丸之地,让攻城的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于是,他们改变策略,开始围绕这座小城修筑工事,企图饿死渴死累死困死这些不要命的人。就这么一攻一守,足足相持了四十多天!城上的人越来越少,他们饿成了晃荡的纸片,个个带伤,人人挂花,实在防守不过来,城,破了!
老人一瘸一拐,坚持着挪到一口井边,一跃而下。他的长子药长庚,同时罹难。和顺,血流成河。
打那以后,人们再看这两座牌坊,不再仅仅是敬畏和仰慕,还有一种血脉相通的亲近与自豪。
有一段时间,曾把历史上所有的农民军,统统抬到了“政治正确”的高度,凡是与之为敌的,都是反动派。即使如此,这两座牌坊,也没有被推倒。几百年之后,人们心目中的那杆秤,依然顽强地挺翘着,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与偏移!
暗淡了刀光剑影, 远去了鼓角争鸣。两座牌坊所见证的刚烈和悲怆,在时光里渐渐酥脆发黄;欣逢盛世,它们或许更愿意充当一处地标,一件文物,一处供人打卡拍照的地方。
穿过兵宪牌坊,顺着这幅历史长卷继续南行,就到了和顺县重点打造的步行街。街道两边,店铺林立,人头攒动。街道中间,绿树成荫,木板镶面的短墙上,坐着逛累了的人们。游客们有的拿着手机查询地图,有的打开刚买的寒湖月饼:“呀,太好吃了,都来尝尝!”“哪儿买的?我也买点。”“先别买了,还要逛街呢。走的时候多买点,当礼物送人。”当地人则要淡定多了,她们一边交流家长里短,一边热心回答游人的问题。倔倔的口音听起来瓷实硬朗,一砸一个坑儿。
穿过新和大街下面的地下通道,就到了中和路的南段。相对于步行街的精心营造、人气爆棚,南边一段则略显“低调”。怎么说呢?有几分花冠不整的慵懒,有几分素面朝天的随性,还有几分短笛无腔的自在。可是,别忘了,中和路可是一幅历史画卷,我们从春秋走到明清,从现在走向未来。中和路的南段,我们明年再看,后年再看,肯定一年一个样子。未来,永远值得期待,不是吗?
走走和顺,到“人”字盈盈处奔赴一场山水之约、时光之约、市井之约,看看这方清凉宜人的风水宝地,如何把天地大美、沧桑历史与人间烟火,酿成一坛余味悠长的绝世美酒。
【作者简介】陈增印,笔名曾殷,河北邢台人。长期从事教育工作,喜欢读书,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