裤脚的泥与井边的凉
固安县第二小学 张建华
我总在某个蝉鸣聒噪的午后想起齐老师,想起他裤脚上没来得及蹭掉的黄泥,像两朵沉甸甸的花,绽在斑驳的水泥讲台上。那年我读五年级,教室前面的大杨树枝叶茂盛,把夏日的阳光滤成碎金,也把农忙时节的燥热,悄悄裹进了朗朗的读书声里。
村里的麦子黄得像铺了满地的金子,空气里飘着小麦秸秆的焦香。那时还没有收割机,齐老师家里几亩麦田全靠他和妻子用镰刀收割。每天上课铃响前,我们总能在教室门口撞见他——肩上还搭着半湿的白毛巾,卷着裤腿,小腿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泥,有的已经干成了土黄色的壳,有的还泛着湿意。他总是先冲进办公室角落,把镰刀往墙角一靠,再用毛巾胡乱擦把脸,转身走进教室。迈上讲台时,额角的汗还在往下淌,顺着脸颊滑进白色衬衫的衣领里。“上课”,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点沙哑,像是刚从麦地里喊完号子。班长喊“起立”时,我们都站得笔直,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那天齐老师指着黑板上的麦字,忽然停住了,他抬手抹了把汗,指尖蹭到了脸颊上的泥,留下一道黑印。前排的我看得清楚,他的眼睛里布满红血丝,大概是凌晨四点就去地里割麦子,一直忙到上课前才往学校赶。我又盯着齐老师的鞋看了半天。那是一双黑色的布鞋,鞋尖沾着新鲜的黄土,鞋帮上还挂着几根麦芒,他讲课的时候,脚一抬,麦芒就轻轻晃。
“你们看这‘麦’字,”他顿了顿,声音又亮了些,“下面是‘夂’(折文),像不像农民弯腰割麦的样子?”他弯腰比了个握镰刀的姿势,裤脚的泥屑簌簌落在地上。我们都屏住呼吸,没人敢开小差。齐老师讲得很细,从麦子的生长讲到农民的辛苦,讲着讲着,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你们爸妈现在也在地里忙吧?收麦要赶天,万一下大雨,晚一天收割,麦子就可能烂在地里,颗粒无收。”
窗外的蝉鸣更响了,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脸上,老师的头发丝上闪着亮晶晶的汗珠。我们盯着课本上的“麦”字,渐渐觉得沉甸甸的,忽然明白了什么是“汗滴禾下土”,什么是“粒粒皆辛苦”。老师,您就像一颗种子,种在我的心里,长出了一片麦田,一片永远都不会荒芜的麦田。没有电扇,没有空调,没人抱怨教室热,也没人偷偷玩橡皮,都睁着大眼睛,手里的笔记本写满了字。那节课过得特别快,下课钟响时,齐老师还在讲最后一段,我们都坐着没动,直到他把课文讲完。下课了,我走到老师身边悄悄说了一句:“谢谢齐老师”。他愣了一下,随即冲我点头微笑,我看到齐老师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汗。
学校里没有自来水,只有教室前的一口压水井。那口井很旧,井壁上长满了铁锈,压水的铁杆上却总是泛着金属光泽。平时下课,我们总爱围着井玩,压出的水带着泥土的腥味。刚压出来时是温的,压上十几下,底下的凉水就会涌上来,冰得手发麻。那天课后,我蹲在井边琢磨:“天这么热,给老师送点凉水吧!”
我和几个同学轮流压水,井水“咕咚咕咚”往上冒,压了大概二十来下,出凉水了,我们把水桶接满,桶沿的水溢出来,溅在我们的裤脚上,凉得我们直跺脚。我们提着水桶往办公室跑,办公室的门没关,齐老师正坐在桌前,手里拿着笔批改作业。我们站在门口,没人敢进去。齐老师抬头看了看我们,又看着水桶里的水,忽然笑了。他起身拿过凳子上的搪瓷脸盆,把桶里的凉水倒进去,水在盆里晃出清凉的涟漪。“谢谢你们啊,”他拿起脸盆,冲我们点头,眼睛弯成了月牙,“这水真凉,正好洗把脸。”我们站在门口,看着他用凉水洗脸,心里像揣了块糖,甜滋滋的。
齐老师每次都会冲我们点头微笑,有时还会给我们讲地里的趣事,讲推碾子拉磨把麦子变成面粉,讲他小时候在麦地里捡麦穗的故事。那一刻,我们仿佛看见少年时的齐老师,在收割后的田地里弯腰拾穗,一粒一粒,捡起生活的艰辛。那时的我们还不懂,这寻常一幕中深藏着的,是何等厚重的师者之爱。
如今,每个教师节都是我和齐老师见面的日子。老师已经退休多年,虽然头发白了些,依然精神矍铄。我每次去见老师,都在对比老师记忆里的模样。我知道,那个夏天的故事,会一直留在我心里——留在裤脚的泥里,留在井边的凉水里,留在齐老师的微笑里,提醒我什么是认真,什么是尊重,什么是最纯粹的爱。
作者简介:张建华,女,固安第二小学教师,河北师范大学毕业,本科学历,因教学成绩优异被评为固安县优秀教师、固安县教育教学先进个人、固安县百名优秀女教师,多次荣获固安县人民政府嘉奖。多次发表教学论文并获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