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与醒
文/赖安平
夜深了,天空仿佛被浓墨晕染,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祖屋窄门门口的两盏油灯仍在微微闪烁着。苏青坐在门槛上发呆,已有多道裂痕的手机躺在他的身旁喘息着,望着天上若隐若现的残月,耳边传来的却是父亲剧烈的咳嗽声,他知道父亲的病是那种持续不断也难以根治的病,如今高考结束,他想一个人出去打拼,将水深火热中的家救于危难间,这样他的母亲就不用每夜凌晨起身干活,大半夜才疲惫地回家了。
“叮——”手机震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他眯着眼抓起手机,点开信息图标上的小红点,一条明晃晃的短信出现在他的眼前:云南高薪急招!月入五千起!包吃住!速联!错过无!那串文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一抖,心跳猛地擂在胸腔。
云南?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但“月入两万”几个字,在他眼前炸开一片炫目的金光,足以盖过父亲药罐的苦涩气味,盖过母亲深夜里压抑的叹息。这笔钱足以对付父亲的治疗开支,也足以支撑起这个家了,此时,他心中去云南的种子发疯般生长,熊熊火焰在他的脑海中燃烧。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只匆匆给母亲留了张字条压在豁了口的粗瓷碗底:“妈,俺去云南找活,钱多,很快寄回。照顾好俺爸。”
那字迹潦草,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他最后望了一眼那扇透出猛烈咳嗽声和沉重叹息的房门,背上那个有些泛黄、空瘪的帆布包,一头扎进了门外浓稠得化不开的夜色里。
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的老龙,吭哧吭哧地喘息着,在崇山峻岭间蜿蜒爬行。苏青坐在硬座椅上局促不安地望着周围形形色色的人,有农民工、矿场工人、回乡的大学生,那浓烈的泡面味儿、汗骚味儿、烟草刺鼻的味儿熏得他直干呕。他的对面坐着一位约摸四十岁上下的大叔,穿着件洗得有些发旧的深蓝色夹克,坐姿很正,像棵崖壁上扎了根的松,眉眼间有种经历风霜后的沉稳与内敛。
他叫龚泽,是名警察,趁着休假准备回云南看望父母,他总是乐呵呵的,主动与苏青谈起天来:” 小兄弟,高考完了?看你年纪不大,这是去哪儿啊?” 龚泽目光掠过苏青那身洗得褪色的校服,和他紧紧抱在胸前、屏幕碎裂的手机,大概也猜到了三四分。
“云南。”苏青的声音有些干涩,“找份工做。”
“哦?云南哪里?做什么工?”龚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抬了一下,那是一种职业性的警觉。
苏青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在碎裂的手机屏幕上划着,仿佛能从那缝隙里抠出点勇气:“短信……短信上说的,月入两万,包吃住……”他声音渐低,自己也觉得这数字有些烫嘴,像块刚出炉的烙铁。
龚泽骤时眉头紧锁,他盯着眼前这个青涩的少年,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孩子,你听叔一句劝。”锐利的目光让苏青心虚地低下了头,“这年头,钱哪有那么好挣?天上掉馅饼的事,九成九底下是挖好的陷阱!月入两万?还包吃住?多少血淋淋的案子,开头都是这种甜得发腻的短信!”
苏青轻轻地摇摇头,带着一丝警惕,把身体往后靠了靠。
龚泽语气变得急促起来:“听我的,下一站跟我下车!你还年轻,路还长,犯不着拿命去赌一个骗子画的大饼!”
苏青猛地抬起头,眼睛里交织着困兽般的挣扎和一丝被戳穿的羞恼。他何尝没想过这是陷阱?可家里那口熬药的砂锅、父亲蜡黄的脸、母亲操劳过度微微颤抖的手……这些画面轮番撕扯着他。
“我……我……我没得选!” 他猛地站起身,撞开了龚泽下意识伸出的手,像只受惊的兔子,在列车员报站声响起的同时,跌跌撞撞地冲过狭窄的过道,在绿皮车停靠在一个简陋得只有两间平房充当站房的小站时,车门刚开一条缝,他便如离弦之箭般弹射出去,消失在了夜色中。
“苏青!回来!”龚泽的吼声被甩在身后。他步伐矫健恍如猎豹,朝着苏青隐隐约约的身影便追了过去,循着少年慌不择路留下的细微痕迹——折断的草茎、泥地上浅而凌乱的脚印,一头扎进了那片深不可测的丛林。
那巨大的树冠在头顶交错,将本就黯淡的月光筛得支离破碎,只在林间投下诡异晃动的光斑。不知名的夜枭发出短促凄厉的啼叫,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野兽模糊的低嗥,更添几分令人心悸的幽深。苏青一脚深一脚浅地奔逃,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顺着脊椎爬上来,紧紧缠绕住心脏。
跑得累了,苏青回头望望见龚泽没有追上来,便撑着树干大口大口地喘息,任由汗水浸透他的衣裳。手机屏幕在绝对的黑暗里亮了一下,微弱的光映出他惨白惊恐的脸,随即彻底熄灭——没电了。一种巨大的、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恐慌攫住了他。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却又异于林间自然发出的声响飘进他的耳朵,他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借着树影和巨大蕨类植物的掩护,手脚并用地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无声无息地潜行过去。
拨开最后一片芭蕉叶,眼前豁然出现一片小小的林中空地。一间小小的破败的丛林驿站伫立在空地中央,驿站门口停着一辆沾满泥污的银色面包车,车灯没开,如同蛰伏的巨兽。两个模糊的人影正粗暴地拖拽着一个被麻袋套住上半身、手脚被粗铁链捆住的人,奋力地往掀开后盖的面包车后备箱里塞。那人徒劳地挣扎着,喉咙里发出绝望的、被布团堵住的“呜呜”声。
“给我老实点!”一声低沉的男声响起,” 俊贤你小子骨头倒硬,现在叫破喉咙也没用!老大等着‘发货’呢!
“动作快点!这鬼地方阴森森的!”另一个声音透着不耐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苏青想到了他准备前往的高薪工作,不由得将这工作与眼前之景融合起来。“糟了,我不会也同这人一样的下场吧!”他心中一阵痉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身旁突然掀起一阵气浪,一个乌黑的身影刹那间飞出,“别动!警察!”
“是龚泽!” 苏青心中暗暗狂喜,“那男孩有救了!”
那两名歹徒显然没料到在这密林深处会撞上警察,瞬间的惊愕后,两人从后腰抽出匕首不顾一切地朝龚泽猛扑过去,刀锋在破碎的月光下划出一道惨白的弧光。
“小心!”苏青的叫喊声卡在喉咙里,瞬间血液涌上脑门,来不及思考,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脚边一块棱角分明、沉甸甸的石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扑向龚泽的那个歹徒的侧后方,狠狠砸了过去。
“砰!”石头带着破空声,精准地砸在那持刀歹徒的头上,那人前扑的势头骤然中断,如同被抽了筋骨的蛇,重重地扑倒在地,砍刀脱手飞出老远。
苏青在那一瞬感觉自己是英雄,面对这种危险他竟然能毫不犹豫挺身而出,一股暖流流淌全身。回过神来,他刚想继续做点什么的时候,发现两名歹徒已经被制服了。
他走到空地上,龚泽看到他先是吃惊,然后赞许道:“刚才那个石头是你扔的吗? 好小子,石头扔得够准!”
在警笛声的呼啸声与红蓝灯的闪烁中,这事儿可算是落下了帷幕。他亲眼看着警察将那两个歹徒塞进警车,一个女警给披着毯子、还在发抖的俊贤递上热水,轻声安抚。龚泽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初步判断是跨境诈骗绑架团伙的‘中转点’……目标就是这些被高薪诱骗来的年轻人……‘猪仔’……” 这每一个字都像警钟般在脑海中敲响,一阵强烈的后怕让他手脚冰凉,若非龚泽……他此刻的下场,恐怕比俊贤还要不堪!深渊就在脚下,而自己差点一脚踏空。
这时龚泽的大手轻轻地放在苏青的肩膀上:“知道怕,就对了。记住今天这滋味,以后路还长,诱惑多的是,都得靠你自己去分辨。”他顿了顿又说道:“记住,无论遇到什么难处,第一时间找警察!找穿这身衣服的人!” 他指了指自己警服胸口那枚在警灯下熠熠生辉的警徽。
半个月后,龚泽给苏青介绍了一份工作,工作一个月后,他来到邮局,将一叠带着体温的钞票塞进汇款单信封,金额栏里,工整地写着:贰仟元整。附言栏只有一行小字:“爸,妈,我能赚钱了。钱是干净的,放心。” 落款:苏青。”
他把汇款单递给窗口的工作人员,转身走出邮局。裤兜里的旧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屏幕上不再是蛊惑人心的“高薪”陷阱,而是一条来自本地号码的朴实短信:“镇电子厂招暑期工,日结,需踏实肯干。联系人王主任……”
苏青看着那条短信,嘴角慢慢向上弯起一个平静而踏实的弧度。他按灭了屏幕,把手机揣回兜里,脚步轻快而坚定地朝远方走去。脚下的路,阳光普照。
作者简介:
赖安平,男,佛山大学,佛山市禅城区作家协会会员,累计发表作品(省级以上)20篇,市级1篇,校级2篇,省级14篇,国家级1篇,网络2篇,获得省级以上写作奖励9次。喜爱文学创作,善于描绘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