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
作者:杨东
一
众所周知那年的夏末,张凯踩着被晒得发烫的土路往回赶。白衬衫的袖口卷到肘部,露出在都市里养出的白皙皮肤 —— 这与山村黝黑粗糙的底色格格不入。他兜里揣着邻乡供销社刚换的煤油票,脑子里还盘桓着下午要给孩子们补的算术课,忽闻河湾处传来劈柴般的哭嚎。
河心翻着青黑色的漩涡,像被大地咬破的伤口。张凯甩掉塑料凉鞋时,听见自己的心跳盖过了水声。他在大学泳池里学的蛙泳,哪见过这般野性的水流?漩涡像无数只手扯着他的裤脚,好几次把他往河底拽。当指尖触到那团湿冷的小躯体时,他想起了王府井百货大楼橱窗里的塑料娃娃 —— 同样轻飘飘的,却没这般沉得揪心。
按压胸口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孩童呛出的河水带着泥腥味,溅在他胸前,晕开一朵朵土黄色的花。
不知何时,乡亲们将张凯围得水泄不通。
此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有人递来粗布毛巾,有人往他手里塞烤红薯,滚烫的温度烙得他掌心生疼。
二
那对夫妇跪下时,张凯感觉膝盖像被钉在了地上。男人裤脚还滴着水,女人鬓角别着朵蔫掉的野菊花,两人额头快要磕到泥地:"您是救命菩萨啊!" 他慌忙去扶,他们却头低得更低。
"认干爹!" 人群里的喊声响得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张凯瞥见日头已斜过山头,山的剪影正一点点变成毒蛇般的曲线。他想解释 "这没什么,就像公交车上要给老人让座一样自然,可话到嘴边只剩 "我得赶回去"。
当那孩子脆生生喊出 "爸" 时,张凯看见自己映在河水里的脸 —— 错愕、狼狈,像被按在不属于自己的剧本里。
他后来总想起那对夫妇眼里的光,混杂着感激与某种他读不懂的虔诚,就像山民对着山神塑像时的神情。
三
1982 年的秋天,传达室的玻璃窗映着梧桐树影。张凯接过老刘递来的搪瓷杯,听见 "干爸" 两个字时,钢笔差点在教案上洇出墨团。眼前的后生比记忆里高出两个头,眉眼间还留着当年那个溺水孩童的轮廓,只是眼神里多了些怯生生的敬畏。
"爸。" 后生跪下时,水泥地发出闷响。张凯突然想起山村的土炕,想起那些年收到的、用粗麻绳捆着的核桃与柿饼。他拉人起来的动作,比当年在河边时熟练了许多,却依然觉得手臂僵硬 —— 就像握着一块焐不热的石头。
饭桌上的气氛比他想象中更尴尬。凯生父亲反复念叨 "要不是您,这娃早喂鱼了。为了永志不忘您的救命之恩,娃的大名就叫‘张凯生’。"凯生母亲往他碗里夹着带来的腌菜,张凯生则低着头扒饭,偶尔抬头看他的眼神像在审视什么。
张凯想说 "当年只是碰巧",却在对方 "大恩大德" 的絮叨里,把话咽成了喉头的涩味。
四
1986 年的电话铃声划破办公室的安静。凯生父亲带着浓重乡音的 "成人礼" 三个字,让张凯握着听筒的手指猛地收紧。
他听见那头说过几天凯生就满十八岁了。要到张凯家举行“成人礼”不少乡亲们一起来 "见证"。张凯突然觉得那根维系了十多年的线,终于绷到了极限。
"不要来了!" 他的声音比预想中更冷硬,"当年的事,早就过去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传来凯生父亲困惑的声音:"您是嫌我们打扰了?可...... 这是规矩啊。"
张凯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突然很想念山村那条浑浊的河。他终于明白,有些结在当年那个漩涡里就已系牢 —— 他救起的不仅是个孩子,还有一份他承担不起的、沉甸甸的乡土人情。而这份恩情,在都市与乡村的缝隙里,早已长成了彼此都看不懂的模样。
挂掉电话的瞬间,他仿佛又听见了当年的河水声,还有那声在众目睽睽下喊出的 "爸"。只是这一次,心田的五味杂陈里,多了些如释重负的空茫。

作者简介:
杨东,笔名 天然 易然 柔旋。出生于甘肃民勤县普通农民家庭,童年随母进疆,落户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一师三团。插过队,当过兵和教师;从事新闻宣传工作30年。新疆作家协会会员,新疆报告文学学会第二届副会长。著有报告文学集《圣火辉煌》《塔河纪事》和散文通讯特写集《阳光的原色》《风儿捎来的名片》,和他人合作报告文学《共同拥有》《湘军出塞》《天之业》《石城突破》《永远的眺望》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