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师傅带了个白徒弟(二)
46团学兵 白宝存
https://m.booea.com/news/s_4106271.html上集阅读链接
经过一年的“明察暗访”,黑师傅终于吐口收我这个白徒弟了,并约定正月初五早十点到我家去。我高兴得都想翻跟头,隐隐约约有了点成就感。要知道,自从单位传出徒弟打师傅的事后,黑师傅曾多次公开声明:就是把死蛤蟆说出尿来,也坚决不带“徒弟爷”!可这个出名的“倔脾气老黑”,竟然答应收我了。嗨!这是不是说师傅慧眼识珠,当然么,我小白还是有点……蛮招人喜欢么……小得意。
父亲是在旧社会按老规矩学徒出来的厨师,对师徒之道很讲究,特意提前做了准备,亲自下厨精心做了饭菜……

一切就绪,我和父亲就到了巷子口。远远看见师傅,父亲迎上去大声地打着招呼:“黑师傅好”!师傅也紧赶几步大声回应:“白师傅好”!巷口一拨晒暖暖的老头老太太和行人们很奇异地看着两位老人亲热地握着手,笑道:这两老汉玩笑开得奇!黑师傅微微笑着,用浓重的荥阳口音说:俺的姓老丑,姓hè,人也hè,可俺这姓是有来头的,出自春秋时楚大夫黑肱,因为楚国公族出自黄帝后裔,所以这支黑姓也是黄帝后裔。旁边的人听得一愣一愣的,我也暗吃一惊:黑师傅不但幽默,还蛮有学问呢!心里又平添了几分敬意。后来得知,黑师傅是念过几年私塾的。
那天,两个年龄相仿的“黑白”老汉聊得很热闹,但我记得最清的就是父亲告诫我的一句话:哪怕外面乱成牛毛,也要有规矩。投师如投胎,师徒如父子啊!这句话,我记住了,在以后的几十年里,我对师傅真的有父辈的感觉,进门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比我大的叫姐,比我小的把我叫哥,几十年如一日。直到现在,我的孩子们都还把师姐叫大姑呢。在当时物资供应比较困难的情况下,我充分利用关系坚持每年给师傅办年货,买鸡鸭鱼牛羊肉,哪怕跑几十里外去农村赶集,也要想办法采购,直到改革开放,物质敞开供应。
师傅对我当然没的说,那就是对后辈的情感。师傅对我要求严,特别是在技术上,更是内外有别。有事请教,他总是不厌其烦地给我从原理、工艺、实操上讲解,并且有意识地把一些有难度的活交给我来干。
那时候企业都住福利房,家里的桌椅菜柜等家具都是配给,坏了也由厂木工房修理。一次,师傅让我修一张已经破烂不堪的老式八仙桌,并特意叮嘱我,拆的时候慢一点,好好看看里面结构,这可是建厂初期留下来为数不多的老物件哟。我自然不敢怠慢,十分仔细,十二分用心,还真看出了门道。桌子全部榫卯结构,没用一颗铁钉,四个桌腿均是内收外挓,双面拔梢,古香古色,这叫“香炉腿”。榫卯是大进小出,八公分的桌橧八公分的眼,而透出的只有四公分。这意味着,在桌腿打眼时,里面要留个二台。木榫上也有个二台,而且这两台一个留下面,上长下短,一个留下面,上短下长,锯反就报废了。留榫卯时一定得掐尺等寸,才能保证在组合时榫与卯,榫与榫之间的咬合合窍。留成一顺顺或长那么一点点,就会顶住进不去,宽一点桌腿就会炸裂,更别说要做到严丝合缝啦。桌面不用钉,也是榫卯结构,不但是双卯双榫,而且是要用厚料做成方框,四角均为45度大割角,中间四面开槽,把桌面板子镶在里面……这工艺,可比我想的四腿四橧八个直眼复杂多了……我一下就愣住了。我是学徒哇,这也太复杂了,可这工艺也确实激起了我内心的“好战”。修襄渝线时,没打过风枪,没盖过房,目标不都一一实现了;连船都没坐过,还不照样造出了40吨的运输船。
“煞起胡子干,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八仙桌……”想起当年我们遇到困难时常说的话,我哑然失笑,那天,我一直在琢磨它的榫卯结构……

两天后,我按要求刨好规格料,粘好桌面板,师傅把我叫到跟前,一边讲解一边划线,讲得很详细,画得干净利索。当我准备凿眼时,师傅却拿起细刨子,刷刷几下把线刨掉,丢下一句冷冷的话:自己重画线去。我愣了片刻,便拿起木工铅笔,从选面、画眼……按序就班从头开始。看师傅画线很容易,几乎不假思索,到我手里却翻来覆去,一会拿桌腿,一会拿桌橧,一会立起来,一会放平了,比比划划,做着记号。画是画出来了,可是木料上铅笔记号也留了不少。师傅检查之后说:不错,都画对了。正当我有点小得意时,师傅却说,“喝点水,刨掉再画。”哪有心思喝水,立即学着师傅把木工扁铅笔磨得细细的,慢慢画了起来。我真是下了功夫动了心思,格外的认真,不会就问,不搞清绝不下笔。师傅也讲得格外耐心。我没有师傅拉锯的功夫,开榫时就两面划线双面开锯,保证了榫头不歪不斜。懂木工的人都知道,要留下榫头去掉两边的木片叫“打肩”,榫卯结合处缝隙严不严,全凭这一锯。这也可以投机取巧,把锯往里斜,外实里空,肯定严丝合缝。开榫卯时,也可以有意识地将榫卯松一点,有顺口溜说:“宁让松松过,甭让闯下祸”,“干滴好,手拍卯,楔子夹紧胶蘸饱”。但师傅坚决不让,说“松松过”影响质量,就是投机取巧害人害己,技术活就要掐尺等寸正合适才行。打肩时,只能“稍斜”。他让我取出小锯,将锯齿调整到最细,锉到最利,才提出要求:顺着这条铅笔线,吃半线留半线。啊!这咋可能,一条铅笔线啊,不可能,不可能。师傅拿过锯,呲呲几下打了“肩”,看都不看就对我说,慢慢来不要急,就照这样干。我接过一看,噫!稀罕死了,一条细细的铅笔线,真是锯了一半留了一半,这技术,啧啧……真庆幸我有个技术这么高超的好师傅,就越发精心了。
五天后,一张崭新的八仙桌摆在了我的工作案前,我高兴的转来转去地看,激动的真想跳一段“巴扎嘿”。可是师傅黑着脸走到跟前,看都不看就嗔怒地说:“把桌面拆掉!”我一下就发呆了,这……这是怎么啦?满肚子的委屈,满肚子的疑问。我小心翼翼地拆掉桌面。原来,我把两根托面橧放错了。本应该横放在桌面下,才能起到托桌面的作用,而我,却顺着用了。这样,就只能托住两块板。别的桌面板用不了多久就会下沉变形。
师傅脸黑得吓人。“干活慢,我不生气,不会干,我也不生气,你为什么不会却不请教,却想当然随意干!你觉得求教丢人么,不丢人,不按规矩干,干错了才丢人啊。八字没一撇就自负成这样,披着被子上天,张的没领领啦”。我真的是有点小骄傲,想着难活都干完了,就两根橧子么,咋样都不会错。没想到还这么讲究。学乖了,认错了,红着脸小心翼翼地问:“那……咋办?拆开……”师傅轻轻地摇摇头。
按师傅的补救办法,桌子两边固定了两个开了槽的木条,槽子中间另加两根托面橧,这样托面橧就变成了四根,交叉成了三个“目”子。橧子交汇处十字咬口,比原来还浑实啦,嘿嘿,无意中又学一招。师傅则告诉我:你呀,硬把一给画成了二,费工费时还浪费两根料。手艺人耍的就是技术,年轻时不夯实基础,学艺不精干活必然粗糙。人啊,都是走下坡路的。等年龄大了,眼花身懒,体力不济就更凑合了,那活还能看吗?手艺人没手艺,不就是废人吗?所以,一定要养成好习惯,干啥钻啥,干啥像啥,虚心学习不自大才行,自大多一点可就“臭”啦!
车间来了一位实习生,学林业的科班,小伙子人很机敏,对识别各类树木种类很在行,一看树叶树皮就知道是何种树木、生长习性,在这些老木工面前常常流露出一些优越感。但他不知,老师傅们一辈子和木头打交道,就是无树皮树叶的板材,只凭闻味看色看木纹也知道什么木。一次,为识别一块板材,他和一位师傅发生点争执,情急之下说出了:“我不认识的树还没长出来哩”这类“豪言壮语”。师傅看了看他笑着说,今天的事你们不要争论,明天我从家里带两块料,大家都认识一下,相互交流长见识。快下班时,师傅给我耳语几句,我会意地笑了。
实习生也很好学,次日,信心满满地来到木工房,大家也都纷纷围了过来。我按师傅吩咐,把已经刨好的两块小料拿了出来。第一块黄亮亮的黄,木纹细腻,略带绞丝纹,煞是好看。第二块不大,掂在手里轻飘飘,却是白生生的白,很是耀眼。这黄灿灿的,说它是黄杨,黄杨木纹比它细腻;说它是黄檀,黄檀木质比它瓷实:是黄楸?木纹花型比它大,是楝木?木纹比它粗糙……实在认不出来。他不甘心,转身回办公室拿出书本,一张张按图索骥,好半天才红着脸轻轻摇摇头,我实在不认识……师傅沉默半天才缓缓说:不认识就对了。世界上需要我们需要认识的东西太多,需要学的东西也太多了,所以才有了先人们学无止境的教诲。看这个“止”字,不封顶,左右延伸,好像一棵树,向上有无限空间,枝梢可以向上随意上扬,下面有足够坚实的土地做基础。基础实在,旁边还能长出小树。封顶,就“立正”了。人也不能立定,不能“止”呀,一“止”,就原地踏步啦。学问不也是这样吗?木工房里一下静了,几十双眼睛看着黑师傅,似乎都在想着什么。

“这到底是块什么木”?过了好久,实习生才怯生生地问。师傅指着后院那棵果实累累的棚架下说:咱们天天见的植物,果然,那植物根部露出白花花的新茬子。“是那棵葡萄树根部……”我大声揭开谜底,大家一下怔住了。
“那块轻飘飘白生生的木头是什么”还有人追问,刚想回答,师傅却用眼神制止了我。“哞儿木”。师傅开玩笑似的笑着回答。“呵呵呵……”大家都笑起来。从那以后,木工房留下一个典故,凡是不知道且不敢装懂胡说的事儿,都会说:我遇到 “哞儿木”啦。
“哞儿木”到底是什么?只有我和师傅知道,那就是一根粗粗大大长荒了的棉花秆根……
责编:槛外人 2025-8-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