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定北侯府迎亲的花轿,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抬进了将军府。
没有喧天的锣鼓,没有迎亲的队伍,只有几个面色冷峻的侯府管家和护卫,鱼贯而入。他们带来的,并非喜庆的红绸,而是一纸冰冷的婚书和几箱算不上贵重的聘礼。
柳氏强撑着笑脸,在前厅接待。她看着眼前这位即将被送走的嫡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和庆幸。只要把这个碍眼的苏晚嫁出去,她的宝贝女儿苏语儿就能顺理成章地成为苏府未来的女主人,甚至能借助苏将军的威望,更进一步。
“吉时已到,请大小姐上轿吧。”管家的声音毫无感情。
苏晚坐在闺房的梳妆镜前,看着镜中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柳氏请来的妆师,费尽心思为她描摹出一副娇艳的容颜,试图掩盖她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忧郁和现代灵魂带来的疏离感。凤冠霞帔,珠钗摇曳,本该是世间最华美的装扮,落在她身上,却显得沉重而讽刺。
她知道,柳氏根本没打算让她好好出嫁,甚至连基本的嫁妆都敷衍了事。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把一个“活死人”丢给定北侯府那个煞星。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绿萼端着一碗东西走了进来,脸色苍白地看着她:“小姐……这是……这是夫人让奴婢给您准备的……”
苏晚看着那碗乌黑的液体,心下了然,是避孕汤药。柳氏连她未来可能怀上的孩子都不放过,可见是打定了主意让她在侯府永无出头之日,甚至可能悄无声息地“病逝”。
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比这古代的寒风更甚。她苏晚,就算身处绝境,也绝不会任人宰割!
她端起那碗药,看了一眼绿萼担忧的眼神,突然微微一笑,将整碗药一饮而尽。
“小姐!”绿萼大惊失色。
苏晚放下碗,擦了擦嘴角,并无不适。她知道这只是些普通的凉药,伤身而已,还不至于立刻要命。她就是要让柳氏知道,她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走吧。”苏晚站起身,扶着绿萼的手,一步一步,沉稳地向外走去。她的脊樑挺得笔直,彷彿不是去往一个未知的深渊,而是奔赴一场宿命的对决。
花轿内,空间狭小憋闷。苏晚坐在颠簸的花轿里,脑海里飞速盘算着。定北侯府,那是个怎样的龙潭虎穴?墨景渊,那个传闻中的男人,又到底是何方神圣?她必须尽快摸清状况,找到自保甚至反击的方法。
她开始回忆原主的记忆,试图从中找出关于定北侯府和墨景渊的蛛丝马迹。原主胆小怕事,对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只知道定北侯府势大,侯爷墨景渊因为早年征战受伤,不仅容貌尽毁,双腿也落下残疾,常年坐于轮椅之上。性情更是变得暴戾无常,手段残忍,侯府上下人人自危。京中传言,能嫁给墨景渊,简直是上天最大的“恩赐”——因为没人愿意嫁,所以苏晚这个“弃子”简直是捡了大便宜。
笑话!苏晚冷笑。这哪里是恩赐,分明是催命符。
她唯一的优势,或许就是这具年轻的身体,以及她来自现代的灵魂。外科医生的经验,让她对药理、人体构造有着远超这个时代的认知。冷静、理智、杀伐果断的性格,也是在这个尔虞我诈的环境中生存下去的必备技能。
不知过了多久,花轿终于停下。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
“新人下轿——”
苏晚深吸一口气,在绿萼的搀扶下,迈出轿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恢弘气派却又透着森严冷漠的府邸。朱漆大门紧闭,门楣上悬挂着巨大的“定北侯府”的牌匾,黑底金字,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压抑。
没有想象中的红毯铺地,只有两条白绫,从大门一直延伸到轿前,彷彿在为这场婚礼提前奏响哀乐。
宾客寥寥,气氛诡谲。苏晚看到几个穿着华贵的妇人站在角落,交头接耳,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看戏的神情。显然,这场婚礼,在外人看来,就是一场闹剧。
柳氏并未前来送嫁,只派了几个管事和丫鬟应付场面。苏晚心中冷笑,这对母女的凉薄,简直令人髮指。
拜堂仪式草草了事。没有高堂见证,没有亲朋祝福,只有两个陌生人扮演的“高堂”,面无表情地接受着她和那个素未谋面的“夫君”的叩拜。
礼成之后,她被人搀扶着,送入新房。
新房内,红烛摇曳,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房间布置得富丽堂皇,却空旷而冰冷,彷彿一个华丽的牢笼。
苏晚坐在铺着大红锦被的婚床上,双手放在膝上,背脊挺得笔直。她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等待着新郎的到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缓慢而沉重。
门被推开,一股强大的、夹杂着药味和某种冷冽气息的男人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
苏晚抬起头,望向门口。
逆着光,她看不清男人的面容,只能看到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裹在宽大的黑色斗篷里,缓步走来。他每走一步,都伴随着轮椅转动的轻微“咯吱”声。
他走到床边,并没有立刻掀开斗篷,也没有说话。房间里只剩下红烛燃烧的“噼啪”声,和他身上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苏晚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这个男人,比传闻中更加……有压迫感。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砂纸摩擦过金属,带着一种久不言语的生涩和冰冷的穿透力:“苏……大小姐。”
他顿了顿,似乎在品味这两个字,随即发出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冷笑:“呵……‘替嫁’的‘佳人’。”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苏晚的脸上。尽管光线昏暗,苏晚依然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锐利,如同实质的刀锋,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带着审视、探究,以及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抬起头来。”他命令道。
苏晚没有动。她知道,在绝对的强势面前,示弱并不能换来怜悯,反而可能招致更深的轻视。她抬起眼,迎上那双隐藏在阴影下的眼睛。
四目相对。
她看到了一双怎样的眼睛?
深邃、幽暗,像是蛰伏在深渊里的寒潭,冰冷、无情,却又彷彿蕴藏着无尽的风暴。那眼神中,没有对新婚妻子的任何情绪,只有一片荒芜和……警告。
“果然……和传闻中不太一样。”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柳氏倒是会挑,知道本侯不喜丑陋之人,便找了个稍微顺眼的来。”
原来,他都知道。知道这是一场交易,知道她是替代品。
苏晚心中涌起一股怒意,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她微微扬起下巴,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疏离:“侯爷谬赞。贱妾貌丑,不敢担当‘佳人’二字。”
“哦?不丑?”男人似乎来了兴趣,微微前倾身体,“那柳氏是如何向你形容本侯的?”
苏晚沉默。她不想在敌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无知和猜测。
男人见她不语,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本侯容貌尽毁,双腿残疾,性情暴戾,嗜血好杀……这些,想必柳夫人没少在你耳边念叨吧?”
他的语气平淡,却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残酷。
“是。”苏晚轻轻点头,算是承认。她不想惹怒他。
“聪明。”男人似乎对她的回答感到满意,又似乎觉得无趣,“既然知道,就要守好本分。本侯不需要一个聒噪、不安分的妻子。”
他向后靠回轮椅,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今夜之后,你便是定北侯府的女主人。你的职责,是管理好内宅,侍奉好公婆(虽然他们早已不在此处),以及……”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苏晚身上,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占有欲,“……对本侯忠诚。”
“本侯的事,你最好别好奇。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不该碰的……”他的声音陡然转厉,“碰了,就是死。”
苏晚心头一凛。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在划清界限,树立权威。他将她视为一个没有感情、没有意志的工具,甚至连基本的夫妻情分都不屑给予。
“是,侯爷。”苏晚垂下眼眸,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恭敬地应道。她在评估,评估这个男人的实力、性格,以及自己未来可能面临的处境。
“很好。”男人似乎对她的顺从感到满意,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冰冷,“绿萼是吧?你先出去。”
“是,侯爷。”绿萼如蒙大赦,连忙行礼退下,临走前担忧地看了苏晚一眼。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男人操控着轮椅,缓缓靠近床边。苏晚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血腥、药草和冷杉的气息,强烈而独特。
他停在床边,伸出手,冰凉的手指抬起苏晚的下巴,强迫她与他对视。
“记住,”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猎物,“你是本侯的人。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想着离开。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冰冷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苏晚被他捏得脸颊生疼,却强忍着没有躲闪。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虽然大部分隐在阴影中,但依然能感觉到那轮廓的深刻,以及……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高和阴鸷。
这个男人,很危险。她几乎可以肯定。
但同时,她也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深处,似乎隐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和……孤独?
不,不可能。像他这样身居高位、手握重权、心狠手辣的男人,怎么会有孤独这种情绪?
苏晚迅速掐灭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侯爷的‘忠告’,贱妾记下了。”她挣脱开他的手指,微微福身,“天色已晚,贱妾……告退。”
她想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男人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被更深的冷漠覆盖。“想走?”他冷笑一声,“本侯的新婚之夜,你打算就这样结束?”
苏晚心头一紧。她忘了,古代女子,尤其是新婚妻子,是不能在新婚之夜就独守空房的。这是对她这个“正室”身份的践踏,更是对侯府颜面的损害。
“侯爷若是有兴致……”苏晚硬着头皮,声音有些发涩,“贱妾……自当奉陪。”
她知道,这一关躲不过去了。她必须面对。
男人看着她故作镇定的样子,眼底掠过一丝玩味。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操控着轮椅,绕到床的另一侧,掀开了自己的斗篷。
当看到他隐藏在斗篷下的身体时,饶是苏晚心理素质过硬,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的左腿……自膝盖以下,空荡荡的,裤腿无力地垂落。显然,传闻中他双腿残疾,并非虚言。
而他的面容……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苏晚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那是一张原本应该极其俊美的脸庞,却因为右半边脸的严重烧伤而毁容。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红色和扭曲的疤痕组织,几乎覆盖了他半边脸颊和脖颈,右眼紧闭,留下一个狰狞的疤痕,嘴唇也有些变形。
的确……奇丑无比。
但更让苏晚震惊的是,在那狰狞的疤痕之下,她似乎看到了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苍凉和……绝望?
这个男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如何?”墨景渊注意到她的目光,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的意味,“现在,你还觉得,柳氏找的这个‘替身’,很合你的心意吗?”
苏晚猛地回过神,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声音恢复了平静:“侯爷容颜……虽有损伤,却也是真性情。贱妾……不介意。”
介意又如何?她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接受现实,才是目前唯一的活路。
墨景渊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低笑起来,笑声沙哑难听,却带着一种破碎的性感:“好一个‘不介意’……苏晚,记住你说的话。”
他重新裹好斗篷,遮住那令人惊骇的伤痕和残缺,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今夜,你就在这里睡吧。本侯……有些累了。”
说完,他操控着轮椅,缓缓驶离了新房,留下一室寂静和……一个陷入沉思的苏晚。
苏晚坐在床沿,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这个男人,外表残缺丑陋,内心却像一座万年冰山,坚硬、寒冷、深不可测。他对她没有兴趣,甚至充满戒备和警告。这场婚姻,对他而言,或许只是一场交易,或者是一个用来堵住悠悠众口的幌子。
而他警告她“不要好奇”、“不要离开”,更像是在警告一只误入陷阱的小兽,让她安分守己,不要试图挑战他的权威。
苏晚知道,她面对的,是一个极其强大且危险的对手。想要在这个环境里生存下去,甚至找到回去的办法,她必须步步为营,小心翼翼。
但同时,她心中也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这个男人,似乎并不像传闻中那样,仅仅是一个残暴嗜血的魔鬼。他的身上,有故事,有伤痕,有……她暂时还看不懂的东西。
无论如何,从今夜起,她苏晚,就是定北侯府的侯夫人了。她的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