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民以食为天”,每个地方的传统美食,都是裹着文化与风味的记忆载体。我的家乡晋西北,那缕飘在黄土高原上的莜麦香,便是一本摊开就满是暖意的回忆册。
家乡在晋西北黄土高原腹地,群山绵亘如大地褶皱,沟壑纵横似岁月纹路,1500米的海拔托着冬长夏短、风多雨少的气候——这处最衬高寒作物生长的天地,恰好成了莜麦的“安乐窝”。论起莜麦,宋村产的最是金贵,“三晋莜面第一村”的名头传了几代人,也让“神池莜麦甲天下”的美誉,跟着晋西北的风飘得很远。老辈人都懂:好莜麦该是白黄透亮的,颗粒匀实饱满,磨出的面粉细得能攥出筋,做出来的吃食嚼着才有劲儿。
这莜麦不只是解馋,还藏着养生的巧劲——钙、磷这些微量元素,还有氨基酸都裹在面里,低脂低糖,更有独特的亚油酸。如今人怕“三高”,大夫常劝多吃莜面,说能控血压、稳血糖,连带着莜面的吃法也多了,成了餐桌上的香饽饽,难怪人都叫它“粮食中的瑰宝”。
小时候的春天,春风一拂,大地就醒了。田野里,人和牲畜踩着憨厚的脚印,一步步丈量土地的松软,那默契的劳作场景随处可见。松软的泥土像床暖被子,把春耕的种子裹在怀里。俗语说“芒种不种,再种无用”,莜麦要在芒种前后播,播前得把农家肥翻进地里,父亲说这样“后劲足”,土也松快,最适合麦苗扎根。爷爷拌种时,总把种子、肥和酒精搅得匀匀的,说这样虫不咬,苗能长得“膀大腰圆”。播种后十来天青苗冒头,长到指节高时,田间就多了除草的人,一垄垄绿苗在风里晃,像系在坡上的绿丝带,父辈们望着苗尖,眼里的光比春日还亮。
季节更替总带着规律的温柔,秋风裹着丰收的气息掠过农田,阳光洒在挺拔的莜麦上,给穗子镀了层金。田间地头、山丘沟壑,麦田像舞着金丝带的少女,一串串麦铃裹着鼓胀的籽粒,碎纷纷地晃,麦香混着黄土气飘满沟壑。父辈们挥着镰刀收割,汗珠砸在麦秆上,笑容却比麦穗还饱满。割好的莜麦捆成捆,头朝上码成人字形晒,这是我和伙伴们最欢喜的时光——往麦垛里钻着捉迷藏,麦秆的糙气蹭着脸蛋,我曾在麦垛缝里扒出一只背身带红斑的小虫,指尖刚碰它的壳,它就蜷成小团子。我蹲在麦秆堆里盯了半晌,直到麦铃被风吹得“沙沙”响,才小心翼翼把它放进麦叶褶皱里。在我心里,那麦垛不只是捉迷藏的地儿,更是藏着小惊喜的秘密角落。
晒够十天半月就该脱粒了。麦粒从地里搬到场面,铺场、碾场、出秸、起场、扬场,一道道工序连轴转,我蹲在边上看,爷爷时不时喊一声“把秸杆归拢些”,父辈们就应着动手,连忙碌都透着章法。不一会儿,白黄饱满的籽粒堆成小山,装袋时夕阳刚好落在粮袋上,暖融融的。
记忆里我五六岁时,爷爷还在。他年轻时是“大锅饭”时代的生产队队长,是村里公认的老农人。后来土地私有制,爷爷在村东开拓了块空闲草地,那便是父辈们碾场的地方。周围几棵老杨树,枝叶在风沙里沙沙响,粗壮的枝干满是岁月斑驳,见证了一代又一代秋收。碾场是我最想凑的热闹,就为了坐上车晃那几十分钟。父亲怕场面乱不让我去,爷爷却笑着把我背在背上。他脖子上的菱形纹路纵横交错,我小手摸着,天真地说“要给爷爷抚平”,他只笑不说话,脚步稳稳踩在晒得发烫的场面上。爷爷不用干力气活,却能把工序节奏安排得明明白白,有他在,再繁琐的活也走得丝滑。
磨莜面前的准备,处处藏着老辈人的细致。先筛莜麦,爷爷总蹲在院子里,双手端着竹筛轻轻晃,沙砾和小土块从筛眼漏下去,“簌簌”落在青砖上;接着淘莜麦,母亲把麦粒倒进木盆,接井水搓洗,水面浮起细尘,倒掉再换,直到盆里的水清亮亮;最后摊在竹席上晒,我总爱光着脚在边上跑,脚掌踩得竹席“咯吱咯吱”响,爷爷就笑着喊:“慢些跑,别把麦粒踢散喽!”等麦粒晒得干爽,最关键的就是“炒莜麦”——这一步直接关系到面的香味。
村里杨老汉家的磨坊,是附近几个村的“粮食加工站”。院子角落用砖和水泥砌的“大炕”,专门用来炒莜麦。每次母亲去磨面,爷爷总跟着,杨老汉见了就打趣:“还林哥,又陪四媳妇来啦?”爷爷乐呵呵不接话,只蹲在“大炕”边盯火候,他说火候差一点,莜麦的香味就差一大截。葵花秸秆烧得噼里啪啦,我被母亲裹成粽子,只露双眼睛看她用笤橻翻炒——那笤橻像公鸡尾巴,麦茸在热空气里飞,粘在脸上痒得我直笑,炒出的麦香飘满院子,我总忍不住凑过去想抓一把,却被爷爷用粗糙的手挡回来:“等磨成面,让你妈做窝窝。”这是莜麦的“一熟”,再用电动机带动石磨磨粉,面粉簌簌落在布兜里,母亲总把新磨的面粉装在粗布袋子里,挂在房梁上,说这样防潮,闻着那股麦香,就知道蒸出来的窝窝准筋道。
有道是“十年寒窗考状元,十年学不完做莜面”。莜面吃法虽多,偶尔能吃上一碗莜面鱼鱼,配着喷香的羊肉臊子,但我最记挂的,始终是母亲的盐汤臊子拌莜面窝窝。小时候日子紧,精米面是奢侈品,莜面成了餐桌上的常客。俗语说“三十里的莜麦四十里的糕,二十里的面条饿断腰”,庄户人靠它扛饿,下地干重活也有劲儿。
母亲做窝窝时,先用沸水烫面,面团在她手里揉得光溜溜,再揪下小块放在预热的石头上,揉圆、按扁,顺着坡度一推,食指往上一甩,薄如蝉翼的面片就卷成圆筒。我总学着试,可面团要么粘在手上,要么推得厚薄不均,母亲就笑着拍掉我手上的面:“慢慢来,急不得。”水烧开后,蒸笼一盖,白雾从竹缝里冒出来,麦香很快灌满厨房。蒸十五分钟,窝窝出锅时像盛开的玫瑰,热气直冲房顶,这是莜麦的“三熟”。
母亲调的盐汤臊子最绝——胡油炝过葱花,加醋、辣椒、蒜泥,铺一层脆生生的黄瓜丝,再埋一勺酸咸菜。我第一次吃时,没料到酸辣劲儿那么冲,刚咬一口就呛得眼泪直流,却舍不得吐掉——麦香混着酸辣在舌尖慢慢散开,嚼着弹牙不费劲儿,再拌上软糯的土豆泥,吃得人鼻尖冒汗。那时候哥哥总吃大米饭,我不懂事,闹着说母亲偏心,后来才知道他吃不得莜面。如今超市里有机器做的窝窝,哪怕蘸着相同的臊子,也没了母亲手下的烟火气,尝不出小时候的味道。
家乡正月初十有“老鼠娶亲”的习俗,这天家家户户都吃莜面,还会在墙角撒点面,盼着鼠神保佑风调雨顺。人们还说“莜面吃多了,神池人嘴犟”,我倒记得,父辈扬场时,哪怕风刮得紧,也会眯着眼把麦粒扬得干干净净,麦粒在空中散成金雾,杂质被风吹到一边,落在地上“沙沙”响;邻里间借莜面,从不会推三阻四,直接扛着面袋上门,说话办事直来直去。就像那莜麦,在高寒地里扎得稳根,煮蒸炒磨都不改筋道,家乡人也凭着这股韧劲儿,在黄土坡上刨出一年年的收成,把日子过得扎实又热乎。
每次想起莜麦香,风里仿佛又飘来那股熟悉的味道。我总忍不住回头——好像还能看见爷爷蹲在院子里晃竹筛,沙砾“簌簌”落在青砖上;母亲站在灶台前揉面团,白雾从蒸笼缝里慢慢冒出来,漫满整个厨房,连空气里都裹着化不开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