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师生情
——延安时期的毛泽东与黎锦熙
赵志超
谨以此文纪念抗日战争胜利80周年!
毛泽东在延安
1942年4月的延安,春风裹挟着黄土高坡的泥土气息掠过宝塔山。杨家岭的一孔窑洞里,毛泽东正伏案批阅文件,忽然抬头对秘书道:“听说北师大马师儒教授回陕北省亲,途经延安,快请他来一叙。”
当马师儒先生走进窑洞时,毛泽东已站在门口相迎。两人握手落座,毛泽东亲自斟上茶水,笑道:“雅堂先生,听说您与黎劭西先生曾是北大同僚?”马师儒微微欠身:“正是,1928年我在北师大教育系任教时,常与劭西先生探讨教育救国之道。”
毛泽东目光深邃:“劭西先生是我的恩师。1913年我在湖南四师读书时,常去他宿舍请教。他讲中国历史,不用传统编年体,而是以问题串联、图表解析,令我豁然开朗。”毛泽东站起身来,在窑洞里踱着步,继续说道:“他常说‘经世致用’,这四个字对我影响至深。当年在湖南一师,他赠我的《青年》杂志(即后来的《新青年》),我至今珍藏。”
马师儒从怀中取出笔记本:“毛主席,劭西先生如今已随北师大西迁至兰州,仍在坚持教学与研究。他常提起您,说您‘言宏阔,有以天下为己任之概’。”毛泽东闻言驻足,眼中泛起泪光:“请雅堂先生转告劭西先生,润之始终铭记恩师的教诲。”
窑洞外,夕阳的余晖洒在延河水上,波光粼粼。毛泽东从书架上取出一本《论持久战》,郑重地交给马师儒:“请雅堂先生将此书带给劭西先生,相信对他的研究会有所启发。”
马师儒(1888—1963),字雅堂,陕西米脂人,自幼在私塾诵读《论语》《孟子》,后入绥德中学堂接受新式教育。1907年,10岁的马师儒考入上海同济医工学校工科,目睹列强欺凌后转而投身教育救国。1921年获柏林大学教育学博士学位,又赴瑞士苏黎世大学深造哲学和心理学。回国后,他先后在北京大学、北平师范大学等校任教,与黎锦熙同为北大教授,共同倡导新文化运动。
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后,马师儒随西北联合大学辗转西安、汉中。1942年回陕北省亲时,他冒着风险访问延安。这次与毛泽东会面后,他因直言不讳地宣传延安见闻,被免去西北大学文学院院长职务,但他始终无悔于自己的选择。
陕西城固县的北平师范大学校园里,一排排土坯房矗立于暮色中,显得格外质朴。黎锦熙的书房内,一盏煤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他正伏案撰写《方志今议》,忽然听到敲门声。
学生们兴奋地报告:“劭西先生,雅堂先生从延安回来了!”黎锦熙手中的笔啪地掉在桌上,墨汁溅在稿纸上。他急忙起身,快步走出书房。
见到马师儒教授的那一刻,黎锦熙激动得双手颤抖:“雅堂兄,你可见到润之先生了?”马师儒笑着从包中取出《论持久战》:“主席托我带来问候,还有这本书,赠给你!”
黎锦熙接过书,手指轻轻抚过封面,仿佛触摸到来自延安的泥土气息。
语言学家黎锦熙
黎锦熙(1890—1978),字劭西,号鹏庵,出生于湖南湘潭县石潭坝长塘的书香世家。17岁加入同盟会,曾任《湖南公报》总编辑时,因揭露官场腐败被通缉。他逃回湘潭老家,在晓霞山隐居期间,仍坚持撰写进步文章,呼吁教育救国。
1913年,23岁的黎锦熙应聘到湖南省立第四师范任教。那年冬天,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敲开了他的宿舍门。“黎先生,我是预科一班的毛泽东,想向您请教治国之道。”年轻人目光炯炯,言语中透着坚毅和不凡。从此,两人常在课后漫步于岳麓山下,探讨历史、哲学与救国之路。
1915年,袁世凯复辟帝制,黎锦熙愤而辞去《长沙日报》主笔职务,应教育部之聘,任教育部教科书特约编纂员。从1915年到1920年,毛泽东曾多次给黎锦熙写信,称“生平不见良师友,得吾兄恨晚,甚愿日日趋前请教”,赞誉他“可与商量学问,言天下国家之大计”。黎锦熙在日记中写道,“得润之书,大有见识”。这份师生情谊,在风雨飘摇的年代愈发珍贵。
1915年9月,黎锦熙应教育部之聘,到北京任教育部编审处审查股主任编审员。1919年至1920年,毛泽东在北京大学图书馆担任助理馆员,生活清苦。每逢星期天,黎锦熙都要请他来家里小聚,打打牙祭。过阴历年时,毛泽东还曾到黎锦熙家一同吃饺子迎接新年。毛泽东十分钦佩黎锦熙的学识,曾写信称“生平不见良师友,得吾兄恨晚,甚愿日日趋前请教”,字里行间流露出对黎锦熙的敬重与对知识的渴求。
大革命失败后,黎锦熙与毛泽东虽天各一方,但心灵相通,见解相同,相互支持,默默思念,师生情谊日益深厚。黎锦熙对革命文献极为珍视,在白色恐怖的岁月,曾冒着极大的风险,将毛泽东寄给他的六书信以及《湘江评论》《新青年》《向导》《新民学会会员通信集》等珍贵文献保存下来,直到解放后上交人民政府。
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爆发。8月,黎锦熙为北平师范大学在南岳筹设临时校址等事宜,携妻女南归,到达湖南。8月22日至9月5日,一家三口抵达南岳,在那里居住了半个月。9月1日,黎锦熙收到南京同人发来的电报,电文嘱他停办南迁之事。原来,南京教育部已做出决定,将北京师范大学、北平大学以及天津北洋工学院合并组建为西安临时大学。与此同时,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天津南开大学则南迁湖南,起初定名为西南临时大学,校址先设在长沙,后来迁至南岳,再迁往昆明。面对这一系列的变故,黎锦熙心中五味杂陈,于是作了一首七绝:
南旋妻女惊衰病,东集朋僚失主张。
赢得西迁抗前敌,燕云岳树两茫茫。
北平沦陷后,黎锦熙随北师大辗转西安、汉中,最终在城固县扎下根来。西北联合大学的教室是简陋的土坯房,冬天寒风刺骨,夏天闷热难耐。但黎锦熙的课堂总是座无虚席,他讲《国语运动史纲》,声音洪亮,手势生动,学生们听得如痴如醉。
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里,黎锦熙身处艰难环境,但心向延安,一直与中共人士保持联系。他与“延安五老”中的吴玉章、徐特立等老友多有书信往来,甚至与吴玉章在信中长篇大论地讨论注音字母和拉丁化的优劣。他积极投身教育事业,为国家培养了众多人才,为抗战胜利后的建设储备了力量。
1937年9月,八路军在平型关首战日军,夺得大捷。黎锦熙阅报,始知西北战况,内心高兴。他十分敬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英勇善战,不畏强敌,不怕牺牲,而对国民党的消失抗战、节节败退大为失望、悲愤不已,当即赋诗道:
雁塞平型分朔代,龙泉娘子界并幽。
大同弃守犹诛谡,河北翻成貉一丘。
黎锦熙收到毛泽东托马师儒捎来的《论持久战》之后,立即组织同人认真学习和研究。当夜,黎锦熙在日记中写道:得润之书,如见故人。忆昔在一师,他常来我宿舍,谈至深夜。今虽分隔两地,然志同道合,心心相印。他打开毛泽东寄来的书,借着煤油灯的光认真阅读,不时在页边写下批注。
晚年,黎锦熙曾作《冬兴八首,步杜甫<秋兴八首>原韵》句云:“卌年京国书曾寄,千里家乡梦不违。”即指毛泽东赠书之事。黎锦熙自注:“1937年抗日战起,离京赴西北约十年,仅得于1938年与毛主席交换著作一次。胜日后回京,1949年6月与毛主席见面,一别三十年。”
黎锦熙(前排左一)与九三学社成员
1944年,黎锦熙与许德珩等共同发起组织民主科学社,主张建立一个民主、科学的新中国,为国家的未来点亮了希望之光。两年后的1946年9月,黎锦熙与许德珩、潘菽、黄国璋、李公蒲等“民主科学社”的几十位同仁,在重庆青年会礼堂集会,庆祝抗日战争胜利周年。会上,决定将“民主科学社”改名“九三学社”。在这次会议上,黎锦熙被选为九三学社第一届理监事联席会议常务监事。
在陕西城固时,学校生活条件虽然艰苦,但黎锦熙始终保持着坚定的信念,坚信抗战必将胜利。在寂静的山居生活中,每隔一段时间,他总要约侄女黎靖陪他进城散散心,常常是坐着学校的胶轮大马车去的。黎锦熙和赶车的张老头坐在前沿两侧,张老头是从北平逃难到西北的。一路上,黎锦熙总是和他津津有味地聊北平旧事。每一次交谈,黎锦熙都会充满信心地说:“快了,快了,咱们很快都要回去了,华北、东北尽打胜仗,抗日战争终究会取得彻底胜利!”他把胜利的希望寄托于共产党、八路军,相信八路军是人民的军队,是正义的力量,一定能够战胜侵略者,迎来胜利的曙光。
一天下课后,当地县党部的人闯进教室,大声嚷道:“黎教授,国民党需要你这样的人才,这是入党申请表。”黎锦熙接过表格,看了一眼,突然将其撕成碎片,掷入字纸篓中:“古人云,君子不党。我黎某一介书生,只忠于国家和人民,不加入任何党派!”那人恼羞成怒,威胁道:“你会后悔的!”黎锦熙冷笑道:“我黎锦熙做事,从不后悔!”
夜晚,残灯如豆,黎锦熙在油灯下继续编写陕西省城固、同官、宜川、洛川、中部五部县志。为了获取第一手资料,他多次深入矿区考察。在铜川煤矿,他与矿工同吃同住,记录下他们的生活状况和矿井安全情况。他的《同官地质矿工志》不仅是一部地方志,更成为战时资源的开发提供3重要参考。
抗战期间,黎锦熙的学术研究也达到了新的高度。他主编的《国语运动史纲》,系统梳理了中国语文改革运动的发展脉络,将国语运动划分为四个阶段:切音运动、简字运动、注音字母与新文学联合运动、国语罗马字推进运动。该书被誉为“国语运动的百科全书”,为后世研究提供了权威框架。
他还关注文学与语言的互动,编纂了《元杂剧总集曲目表》,整理了元代戏曲文献;撰写了《两宋理学两派五家选目并叙例》,梳理宋明理学发展脉络;甚至还为艺术大师齐白石编纂年谱、辑录诗作,保存了一代艺术大师的学术史料。这些跨学科研究,展现了他“专而能通,博而反约”的学术境界。
1945年8月,山城重庆的夏天,远是异常闷热。毛泽东身入虎穴,与蒋介石进行谈判。《新华日报》举行的一次招待酒会上,各界人士齐聚一堂,觥筹交错间暗流涌动。
突然,人群中有人高声喊道:黎锦晖先生在这里!毛泽东循声望去,只见一位中年男子站在角落里,正是黎锦熙的大弟黎锦晖。他快步走过去,握住黎锦晖的手:“均荃兄,一别多年了,你大哥劭西先生可好?”
黎锦晖赶忙回应:他现在城固的西北联大,不久前还来过重庆,待过一段时间呢。毛泽东笑着说:“你的《桃花江》好听罗,我们陈毅老总把她改成‘红花千万朵,送给红军哥’,在苏区大家都会唱。老兄,我们会付给你版税的。”众人听了,都不禁笑了起来。
酒会结束,周恩来对毛泽东说:“主席,黎锦熙先生一直很担心您的安全。”毛泽东点点头:“劭西先生是我的良师益友,他的关心我铭记在心。国共和谈虽艰难,但为了国家前途,我必须来。”
事后,黎锦晖将毛泽东的问候转达给了黎锦熙。
得知毛泽东赴重庆谈判的消息后,黎锦熙寝食难安,为毛泽东的安危而担忧。他多次与秘书贺澹江谈到:“润之此行凶多吉少,蒋介石心狠手辣,不知会耍什么花样。”黎锦熙每天守在收音机前,关注谈判进展。当听到毛泽东安全返回延安的消息时,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好!好!润之吉人自有天相。”
抗战胜利后,兰州师院师生举行集会、罢课,开展北京师范大学复校运动。黎锦熙时任西北师院院长,屡次辞呈,未获批准,于次年离开兰州,去重庆及湖南等地讲学,直到1947年回到北平后才得准辞院长职衔。
1946年,黎锦熙随学校从兰州复员返回北平,住在烟筒胡同4号。这座四合院看似普通,却成了地下党的重要联络点。叶剑英、彭真、罗瑞卿等都曾在这里秘密开会,黎锦熙的长子黎泽闳(傥夫)则负责安排会议和警卫工作。
晚年黎锦熙
一天深夜,黎锦熙正在书房整理资料,突然听到外面有动静。他悄悄走到窗前,只见几个国民党特务在院子里徘徊。他转身对贺澹江说:“看来他们开始监视我们了。”贺澹江轻声说:“别怕,我们按计划行事。”
果然,不久后北师大教务长三次送来通知,让黎锦熙与贺澹江乘飞机南逃。前两次,黎锦熙都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第三次通知是1948年12月26日,北师大教务长亲自登门,语气强硬:“黎老,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当晚六点即派车接送机场。”
黎锦熙早已成竹在胸。他笑着问贺澹江:“你看怎么办?”贺澹江心有灵犀:“我才不跟蒋介石去当高等难民呢?”他当着教务长的面,撕毁了那张通知单,然后双手一摊:请回吧!
待教务长走后,贺澹江说:“让他去吧!我可要在北平等着解放区的亲人呢!”黎锦熙更是兴奋:“我嘛,我要在这里等一位唐宗宋祖都稍逊风骚的伟人呢!”说着,走到书架前,取出一本《毛泽东选集》,轻轻抚摸着封面。
1949年1月31日,北平宣告和平解放。3月25日,毛泽东率中共中央机关由西柏坡进驻北平。
6月17日,毛泽东驱车到和平门内北师大教工宿舍看望黎锦熙、汤璪贞、黄国璋等师友。在和平门里北师大教职工宿舍,黎锦熙见到了阔别多年、令“唐宗宋祖稍逊风骚”的伟人毛泽东。
一声久违的“黎老师”,饱含着无尽的深情,让在场之人无不动容,亦让黎锦熙激动得流下了热泪。两人紧紧握手,相视而笑。毛泽东说:“劭西先生,您坚守北平,为文化教育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黎锦熙激动地说:“润之主席,是您带领中国人民走向光明,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
当晚,毛泽东与师友们一起共进晚餐。黎锦熙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1920年3月17日润之到我家后,至今不见快30年,身体比从前强壮。”
此后,黎锦熙继续投身文字改革事业,参与制定《汉语拼音方案》。1976年9月9日毛泽东逝世后,他悲痛欲绝,在日记中写道:润之走了,但他的思想和精神将永远激励我们前进。
1950年5月22日,毛泽东致黎锦熙信。
1978年3月27日,黎锦熙在审定语言学科规划会发言稿时溘然长逝,享年88岁。他的一生,是“为学以济世为先,以启迪后学为重”的生动写照。而他与毛泽东的半个多世纪师生缘,也成为了中国现代史上一段杏坛佳话。
(写于2025年8月26日。本文节选自作者最新创作的长篇报告文学《光明在前.窑洞里的牵挂》)

2025年8月作者在山西太行山地区调研
作者简介:赵志超,湖南湘潭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毛泽东诗词研究会理事、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湘潭市党史联络组副组长。著有《毛泽东和他的父老乡亲》《毛泽东一家人》《走出丰泽园》《播种芳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