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 韵(小说)
关 东 月
煤烟在镇子上空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工厂的烟囱是这张网上最粗的线头,日夜吐着浑浊的叹息。朱鹤就在这叹息声中穿行,他的长发乌黑发亮,像一把倔强的扫帚,固执地想要扫开笼罩在镇子上空的阴霾。
每天清晨,他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穿过厂区大门,长发在晨风中飞扬,像一面不合时宜的旗帜。工装裤的口袋里总揣着一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诗句。午休时分,他喜欢蹲在废料堆旁,就着机油的香气写诗。那些诗句里跳动着钢铁的温度,铿锵着齿轮转动的韵律。
"朱师傅,又在写诗啊?"工友们常常这样打趣他,语气里却带着藏不住的敬佩。省报文艺版的编辑说他的诗"像淬过火的钢铁,既硬朗又透着灵性"。每当这样的评语传到车间,老班长就会拍拍他的肩膀:"咱们车间出了个文化人!"
直到那个阴雨绵绵的周一,厂办主任亲自送来调令。油渍斑斑的调令纸上盖着鲜红的公章,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小苏啊,"主任的眼镜片上蒙着水汽,"去机关要穿得体面些。"说着,目光在他及肩的长发上停留了片刻。
朱鹤站在机关人事处的镜子前,剪刀在手中发颤。镜子里的年轻人面色苍白,长发垂落的样子让他想起车间里那些被剪断的电缆——断面整齐,却再也不能通电了。随着"咔嚓"一声,第一缕黑发飘落在地,他突然想起自己写过的一句诗:"我的头发是思想的触须,在风中捕捉灵感的电波。"
新发型让他看起来像个标准的机关干部。圆润的脸庞,规矩的短发,连笑容都像是用模板刻出来的。他开始学着用"原则上""按规定"这样的词造句,公文包渐渐取代了那个写满诗句的小本子。
三个月后的某个深夜,他对着电脑屏幕修改第十遍工作总结时,突然想写首诗。笔尖悬在纸上良久,却只滴下一团墨渍,像一只失明的眼睛。窗外,月光照在办公楼前的玉兰树上,树影婆娑,这本该是最好的诗料,可他只觉得疲惫。
阿强来看他时,他正在誊抄一份《关于规范办公用品领用流程的通知》。老友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说:"你胖了。"这简单的两个字像把锤子,敲碎了什么。苏然摸了摸自己圆润的下巴,想起从前工友们叫他"铁轨旁的瘦竹竿"时的笑声。
"不只是胖了,"阿强灌了口啤酒,泡沫沾在他的胡茬上,"你整个人都...钝了。"他用粗糙的食指点了点太阳穴,"这里,你的神韵不见了。"
这个词像一根针,刺进朱鹤日渐松软的躯体。他想起上周同学聚会,当年暗恋他的女同学惊讶地说:"你现在说话怎么总带着'原则上''按程序'这样的词?"当时他只当是玩笑,现在想来,他的语言早已被那些四平八稳的公文格式腌渍透了。
小酒馆的吊灯摇晃着,在他们之间的空酒瓶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苏然突然看见玻璃瓶上自己的倒影——那张模糊的脸,既不像从前的诗人,也不像现在的科员,倒像是两个陌生人拙劣的拼贴画。
他开始在下班后去城郊的废弃铁路桥。铁轨上长满野草,枕木间开着不知名的小花。他带着新买的笔记本,却总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直到某个深秋的傍晚,他看见一群乌鸦落在电线上,像一串黑色的音符。风掀起他剪短的头发,他突然明白,自己等待的或许不是重新留长的头发,而是重新生长的勇气。
流浪画家出现得恰是时候。那人用炭笔在纸上涂抹,笔触狂放得像要撕破纸面。听了朱鹤对他诉说的苦脑,"规则不是牢笼,"画家头也不抬地说,"是另一种节奏。你看这铁轨,"他指了指远处,"规矩得要命,可火车照样能跑到天涯海角。"
朱鹤开始用机关里的便签纸写诗。那些印着红头的纸笺上,渐渐爬满歪斜的字迹。他写会议室里打盹的科长,写档案室泛黄的纸张,写打印机吐出的温热文件。这些诗不再有机油味,却带着油墨和茶垢的气息。有首《关于请示春天到来的报告》被登在内部刊物上,竟引得几个处室偷偷传阅。
年终总结会上,局长念到"文化建设"部分时,突然说:"我们机关的朱鹤同志,诗写得不错嘛。"全场响起礼貌的掌声。朱鹤摸了摸自己依旧很短的头发,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能在这掌声中保持微笑了。
办公楼前的玉兰树开花时,朱鹤站在树下等人。风吹落几片花瓣,沾在他的西装领上。新来的大学生好奇地问:"朱科长,您真的写过诗吗?"他笑了笑,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文件,在最下面抽出一张便签纸。
纸上写着:"神韵不在风中飘荡的长发里/而在你凝视铁轨时/眼中不灭的光。"
作者 关东月,吉林人,现居广东佛山。中国诗歌网认证诗人,《世界诗人》签约作家,《中外华语作家》签约作家,经典文学网签约作家,《黑土文韵》特约作家,长春市作家协会会员,《当代文学艺术》副总编,《中外文化传媒》副主编,《当代精英文学》顾问。作品散见于诗刊,《春风》《蔘花》,《青年月刊》人民日报,农民日报,吉林日报,长春日报,羊城晚报等全国报刊杂志及各大媒体网络平台,有多篇获奖作品被选编入《当代华语作家获奖文集》,《中国亲情诗典》,《中国实力诗人优秀作品集》,《中国最美爱情诗选》,《中国精典小说,散文,诗歌集》等多部国家出版物文集。荣获全国首届东岳文学奖,第三届孔子文学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