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老猫
文/王建华
老猫要结婚了。
结婚不稀奇,老猫要结婚有点稀奇,因为老猫就在上个月已经年满花甲,而且是头婚。年过花甲该是儿孙绕膝的老人,一个黄土埋齐脖子的老人结哪门子婚?老猫晃着亮秃秃的光脑门,摸着瘦削的尖下巴上几根猫胡须,不急不慢说,人家姜太公都72岁还娶了68岁黄花大闺女马氏。
老猫撂下这句话,一个人屁颠屁颠去接亲去了。
屋场不大,村东头放个屁,村西头立刻能闻到臭味。听了老猫的话,一个屋场的人张开的嘴巴再也合不拢。72岁还娶了68岁的黄花大闺女?姜太公是何方神圣?马氏68岁当真是黄花大闺女?人们纷纷去问“铁拐李”。铁拐李甩着一条跛腿,扛着一把锄头从地里回来,被人们围在一棵老樟树下。老樟树冠大如伞,洒下一片绿荫,是一个屋场人纳凉的好地方。铁拐李其时四十多岁,也是一个老光棍,他坐在树荫下绘声绘色讲了一段《封神演义》。大人们纷纷散去,似乎解开了心里的疑团,似乎原谅了老猫的荒唐。我一把抱住铁拐李的跛腿,请求他再讲一段。铁拐李说小屁孩懂个屁,赶快回家吃饭,一会去老猫家讨红鸡蛋。
天要擦黑的时候,老猫果真领着一个女子回来了。女子四十多岁,皮肤白白的,长得比一屋女人都好看。她手上拧着一个布包跟在老猫身后,眼睛怯怯地四处张望。老猫手上拿着旱烟杆,脸上挂着欢喜,碰到来人就向女人介绍怎样称呼,又向来人介绍女子叫荷花。荷花眼睛里藏着笑,对来人一个劲地点头。我们一群小孩跟在大人后面,一直跟到老猫家里。我们失望了,不仅没有讨到红鸡蛋,连一颗糖果都没有。荷花丢下手里的布包,屁股还没有落凳,撸起袖子抹灶台抹桌子,生火烧水、泡茶。土生土长的乡亲对老猫知根知底,有的送去一升白米,有的送去一碗面粉,有的送去一篮青菜,有的送去半罐咸菜。老猫如今讨回了女人,有女人就有家,渡过眼前难关,把日子过下去,是一屋人最简单的想法。荷花把一碗碗热茶和她的笑容捧到每个乡亲手上,把自己融进这个屋场。
老猫两个月前才从里面放出来,家里原有的三间烂房倒塌了两间,好在他是木匠,修修补补,能够勉强遮风挡雨。老猫在里面煎熬了三十年,三十年的时光把他的身子熬成一根弯弯的扁担,把他的脑袋熬成了光脑门,只剩下后脑勺上茶壶盖大一撮头毛。老猫还是从前的老猫,走路怕踩死蚂蚁一样轻手轻脚,做事不急不缓慢慢悠悠,碰到落雨天落雪天不能出工,他就操起家伙什捣鼓一些火炉、暖桶、洗脸盆、洗澡盆、搓衣板送给村里人,分文不取。晚上仍旧就着煤油灯把《三国演义》或者《水浒传》翻来覆去地看,谁也不知他看了多少遍,总之书页都被翻烂了。他再不碰《岳飞传》,自从一斧头劈死大奸臣“秦桧”后,他把精忠报国的大英雄岳飞珍藏在心里。
俗话说“良田万顷,不如薄艺随身。”老猫15岁学徒,18岁出师,木匠手艺响当当,但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时常猫在家里捧着一本《岳飞传》忘记出工。老猫迂腐的名声在外,早就到了谈婚年纪,没有人愿意把闺女嫁给一个“有病”的书痴。读书能当饭吃?脑子有病。读书误了成家的茬,老猫也不当回事,只要捧着书就魔怔了,啥事都忘记了。
有一天,村里来了一班穿乡戏子唱戏,一向寂寞的小山村顿时炸开了锅。老猫那天刚好外出做工回来,背着木工工具路过戏场,看见唱的是《风波亭》,就丢下木工工具站在人群里凑热闹。戏台上的“岳飞”果然英雄气概,而“秦桧”阴险狡诈。老猫越看越气愤,几次挤出人群,站在一个阴暗处跺脚抽烟,他想用烟压制住心里头对秦桧的愤怒。随着剧情发展,他心中的大英雄“岳飞”惨遭大奸臣“秦桧”之毒手,顿时周身血液上涌,积压在心里的怒火“啪”的一下子燃烧起来,他操起一把斧头,发疯一样穿过人群,纵身跳到台上,手起斧落当场劈死了“秦桧”。
杀人偿命,老猫关在县大牢里,等待秋后问斩。
县太爷刘知县有一天办完公务,又想起老猫的案子,觉得案情奇怪。刘知县又一次提审了老猫,问他跟一个戏子无冤无仇,为何要杀死他?老猫说他天天看《岳飞传》,痛恨大奸臣秦桧已久,恨不得亲手杀死他。刘知县派衙役到老猫家里把《岳飞传》拿回县衙,翻开一看,整本《岳飞传》上只要有秦桧这个名字的地方,都被他抠了个窟窿。事出有因,情有可原。憎爱分明,古今奇人。刘知县喟然长叹后,把老猫由死刑改为无期。老猫捡了一条命。
说来老猫命里有一劫,但不该坐穿牢底。刘知县其时正为一件事情苦恼,晚上每当与夫人行房事时,门窗就会猎猎作响,仿佛房屋瞬间就要倒塌,叫人不得安生。历任知县多则一年,不然半年就走。刘知县搬过几次房,每睡到一个房里都如此。
刘知县得知老猫是木匠,就把晚上的情形描述给老猫。老猫说县衙的正梁上肯定安了“鲁班”,鲁班是木匠的鼻祖,著过一本《鲁班书》,又称“鲁班术”。这本书传到后来,那些心术不正的木匠专门用“鲁班术”来害人。刘知县问能不能破解?老猫说可以试试。老猫画了几只鹿一样身子,布满豹一样花纹的奇怪动物,这动物叫“风伯”,专门管风的神。老猫把风伯弹上墨斗线,用桃木签钉在刘知县卧室的门、窗上,果然,刘知县再行房事时没有了那种猎猎作响的声音。刘知县一高兴,又把老猫的无期改为活期30年,还送给老猫四部古典名著。老猫在里面几十年就靠这些书打发时光。
老猫刑满释放出来,正赶上翻天覆地全国大解放,穷苦老百姓斗倒了地主老财,分得了田地。荷花是邻村大地主曹百万的五姨太,政府处决曹百万后,遗孀五姨太没人敢娶,老猫不怕响雷,把她娶了回家。
聋子
荷花从小念过私塾,有几分姿色,做了曹百万的五姨太后,过了二十多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好日子,却没有为曹百万生下一男半女。荷花自从改嫁老猫后,必须要过居家平常日子,万事必须从头学起。她学会了操持家务,洗洗刷刷,把几间破屋整得亮亮堂堂。她学会了养猪养鸡,鸡养了几十只,猪养了两三头。她学会了针线活,缝缝补补,纺纱做鞋。她学会了农活,田里地里,种菜养桑蚕。晚上,就着一盏油灯,老猫看书,她做针线,临要睡觉,两个人还要唠叨一段《三国》或是《水浒》,争论一番林黛玉或是薛宝钗,把居家平常日子过的有滋有味。
老猫初次去看荷花时,荷花心里犹豫不决,当老猫摇头晃脑背诵完诸葛亮舌战群儒,她同意跟他走。荷花在心里把老猫和曹百万做了一番比较,两个人年纪虽然相仿,曹百万是一个横征暴敛毫无情趣的土鳖,而老猫的光脑门里装满了学问。老猫不光有学问,还是播种高手,荷花那块肥沃的土地像是专门留给他来开垦的。荷花五年里为他生下三个儿子,个个泼皮壮实。农家孩子都是草籽命,落地生根,只要给他们一口吃的,不饿死不冻死,在泥地里滚几滚就大了。
三个儿子呼啦啦滚到荷花面前,浆洗缝补,吃喝拉撒,她没日没夜忙得像一个旋转的陀螺,再没有闲情跟老猫扯闲篇。老猫偏偏是个倒了油瓶都不扶一下的主,慢悠悠走路,慢吞吞做事,稍有空闲仍旧捧着《三国》或《水浒》。偶尔拧着一块搓衣板或者一个木脸盆出门,三天三夜不回家。不是不回家,碰到对胃口的人,扯三国扯水浒忘记了回家。老猫心大,他的人生字典里根本没有愁苦两个字。荷花懒得管他,几十年养成的放浪性子,如今老都老了,哪里收得回来?前世欠他的,今生得还。荷花拼死拼活只盼着三个儿子早点长大成人。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三个儿子渐渐长大,日子过得吃了中午无晚上。雪上加霜的是,就在这时,原有的自留地、自留山全部充了集体,房前屋后那几棵果树也充了集体,每家只允许养五只鸡,只允许养一头猪,荷花有力无处使。老猫做木匠的家伙什也被没收了。刚见起色的日子突然寡淡起来。
日子可以寡淡,心不能寡淡。日子寡淡可以忍,但心寡淡不能忍。寡淡的日子里,老猫照常看书、说书。有时一连几天别说吃油,连盐都吃不上。荷花用腌菜的咸菜水炒萝卜、煮白菜。青黄不接揭不开锅的时候,荷花叫老猫去借粮。老猫晃着光脑门想来想去,去了村小的学堂里,学堂里几个老师经常听他扯三国,都是熟人。再说青黄不接的时候,普通人家都没有余粮,老师吃公家饭,借几升米肯定没问题。老猫慢悠悠来到学堂里,喝喝茶抽抽烟,扯起了三国,中午跟老师一起吃完饭,下午又接着扯。天黑时慢悠悠回到家里,把光脑门一拍,方才记起家里等他借米下锅。
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的时候,老猫想起了一个远房亲戚,在他进去坐牢那一年,他给这个亲戚做了五天木工。他进去之后,两家没有来往过,老猫大清早突然登门,亲戚心里自然明白。吃早饭之前,老猫在亲戚家里里外外转转,看见高高矮矮一群孩子用葫芦瓢端着水洗脸,心里明白了几分,闭口不提工钱的事,空着手回了家,隔天又给亲戚送去一个木脸盆。
一场大喊大叫的风暴席卷到我们这个小山村的时候,我终于混成了造反派的小头目。我在大队革委会主任的领导下,成天大破“四旧”大立“四新”,用老猫的斧头捣毁了山神庙、土地庙,砍掉了祠堂、祖堂上的封资修,没收了家家户户的老瓷器老物件,把大队书记、村长成功赶下了台。这些还不够,革委会主任指示我们,必须揪出藏在村里的地、富、反、坏、右进行批斗,再踏上一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村子自古就是穷村,没有地主富农,也没有右派分子,绞尽脑汁排来排去,只有铁拐李曾经当过国民党的兵,中途逃了回来,算是坏分子。另一个是劳改释放犯老猫,曾经杀过人,娶了一个地主遗孀做老婆,到处散布封、资、修毒草,成天贩卖三国、水浒、西游、红楼,毒害人心。最严重的是他说过反革命的话,老猫应该是反革命分子。
老猫口无遮拦,祸从口出。自从自留地、自留山,房前屋后那几棵果树都充公,不准多养鸡、养猪,不准发展畜牧业,没收匠人吃饭家伙什,不准匠人做工。老猫说这不是瞎胡闹吗?民以食为天,还要不要老百姓过日子?红卫兵成天轮枪舞棒,打、砸、抢、闹革命。老猫晃着光脑门说:“国正天心顺,官清民自安。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朝堂上不会又出了奸臣吧?
曾经的杀人犯,娶地主遗孀做老婆,到处贩卖封资修,到处散布反革命言论,一桩桩一件件,老猫无疑是头号反革命分子,罪行比铁拐李严重得多。开批斗会或者游行时,我们把老猫戴上狗头帽,把铁拐李戴上猪头帽,有人说把地主婆荷花戴上羊头帽,我说算了,荷花是女人。
老猫快八十岁了,那单薄的身子再不是一根弯弯的扁担,而像一张弯弯的长弓,脑勺上茶壶盖大的那一撮白发在风中颤抖。“老猫,你知罪吗?”“我灵魂有罪。”“你杀过人吧?”“杀过奸臣。”“还到处贩卖封资修吗?”“再也不说。”“还到处散布反革命言论吗?”“从此闭嘴。”老猫低眉顺眼,问啥答啥,一千个错了,一万个不对。回家后,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活脱脱一个打不湿,拧不干,砸不烂的毡帽。我到老猫家没收四大名著,抱着一摞书出门时,老猫说:“红卫兵革命小将同志,我有罪。那些书没罪吧?”我懒得睬他,抱着书就走,走出很远,老猫又说:“红卫兵革命小将同志,有空多读读书。”
老猫押出去批斗、游行时是一只死猫,放回家又是一只活猫。我们最终没能把他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在长期批斗过程中,老猫和铁拐李还结下了深厚友谊,成为忘年患难之交。
老猫虽然把四大名著读得烂熟于心,甚至有些章节和诗词能倒背如流,但他不会讲故事,比铁拐李差多了。他把故事扯的零零碎碎,前面扯到后面,后面扯到前面,分明扯的是三国,忽然扯到水浒上去了。有些精彩情节,分明津津有味,他忽然飞走了,云里雾里,他自己都衔接不起来。他不会讲故事,但他乐于讲故事,别人都睡着了,他还在有滋有味地扯个没完没了。
铁拐李念过七八年私塾,比老猫功底深厚,能吟诗作赋。老猫杀人进到里面去时,铁拐李不在家,在国民党74师张灵甫麾下当话务兵。孟良崮一战,张灵甫战死,铁拐李趁着混乱逃跑,一起逃跑的有好几个人,乱枪打中了铁拐李一条腿,战友把他救走后,拖着一条跛腿回到老家。铁拐李回家后,再也没有找到女人,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寡汉佬日子。
铁拐李会讲故事,他能把一个无趣的故事讲得跌宕起伏有声有色。老猫钦佩铁拐李的口才,又都是喜欢说古的人,只要荷花做了点好吃的,必请铁拐李到家中尝一口。吃了喝了,乡村冬天的漫漫长夜,三个人围着一炉旺旺的炭火,你一言我一语常常通宵达旦。铁拐李本来不喜欢老猫说古前面扯到后面,后面扯到前面,但他喜欢荷花。他说一屋女人都是烂泥,只有荷花人如其名,是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他还说“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荷花就是他心里的那轮月,那洁白的雪。荷花本来贤惠,知书达理,又可怜铁拐李一生没有讨过女人,除了乐意给他做吃的做喝的,偶尔也帮他缝缝补补浆浆洗洗。长此以往,村里传出了闲篇。
也难怪乡村人喜欢嚼舌根,茶余饭后田头地角除了扯扯男女之间那点让人感兴趣的事,还有什么扯?何况铁拐李朝朝暮暮都在荷花家做窠。老猫都八十多的人,几乎走不动路,哪里捏得住众人的破嘴?就算你当他面指名道姓,估计他也懒得理睬,因为荷花和铁拐李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六十多岁的人还有戏?还真是无风不起浪,人们扯着扯着就扯出了结果。荷花六十多岁居然怀孕了。怀孕就怀孕,老猫懒得管,也管不了,仍拿铁拐李当朋友,照例扯三国、水浒。老猫偶尔也跟我扯扯三国、水浒,因为我没收了老猫的四大名著后,也粗枝大叶读过一些。
我从造反派小头目的位置上落下来,在生产队当队长。我不想在田地里赤脚弄腿黄汗淌黑汗流,当生产队队长有不出工的特权。我每天搬个竹床躺在老樟树下乘凉,顺便监督一下社员们出工是不是出力。老猫捧着旱烟杆慢悠悠来到樟树下,此时,他的身子像一根干枯的稻草,仿佛一阵风都能把他吹走。
你说唐僧是怎么取得真经的?老猫捧着旱烟杆,偶尔吸一口,慢悠悠问我。
不是唐僧带着三个徒弟,经过九九八十一难取得的吗?我躺在竹床上,右脚架在左腿上,懒洋洋地回答。
不错。如来佛可以直接把真经给唐僧,但他就不直接给,要让唐僧觉得是他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取得的。这是苦难经历,苦难经历是人生的财富。老猫说。
诸葛亮文韬武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殚精竭虑匡扶汉室,最后为什么没有得到天下?老猫又问我。我其时在思考,老猫那四大名著被我没收后,一直锁在我家的柜子里,现在要不要还他。好在老猫根本不提书的事,估计他那眼神现在也看不了书。
应该是刘阿斗无能吧?所谓有“扶不起的阿斗”一说。我说。
错。天意。汉室江山气数已尽,诸葛亮回天乏术。再说诸葛亮这个人物也前后矛盾,草船借箭,火烧赤壁,六出祁山,七擒孟获……像神一样,这个连罗贯中都难以自圆其说吧?人算不如天算。诸葛亮再神机妙算,也斗不过天。这就是历史。老猫评价历史的时候总是夸夸其谈。
宋江去打方腊,损兵折将,你知道“出征三十六,回来十八双”的典故吗?老猫就是这样一会儿扯三国,一会儿又扯水浒。老实说我读书是囫囵吞枣,哪里知道这个。我在竹床上翻个身,正想问问老猫,忽然听到有人喊他回家,说荷花又生了个儿子。
我当队长也没有当三天,就离开了小山村,跑出去混社会了。因为责任田已经下放,我再不能搬个竹床在老樟树下享清闲。后来,我断断续续听说了一些有关老猫的事,他把那个小儿子取名王云长,希望王云长像关云长一样读书识礼,有胆有识,义薄云天。老猫活到99岁寿终正寝,去世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把王云长立嗣到了铁拐李名下。
像一道命题,老猫“出征三十六,回来十八双”让我想了几十年。我请教过许多人,也查过很多书,直到现在都没有结果。
[作者简介]:王建华,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散文家协会会员。在《清明》《安徽文学》《中国教师报》《椰城》《振风》等累计发表小说、散文一百多万字,出版散文集《山风吟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