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近青海
郑能新
风雨日月山
我立于日月山口。还有几十位来自全国各地参加“青海湖”笔会的作家们,一个个都在夏日里瑟瑟发抖。
风,在此地是永不止歇的咆哮,据说,是自洪荒年代便盘踞于此的巨灵。它撕裂云层,刮擦山脊,将经幡吹成猎猎作响的碎片,将旅人的呼吸夺去,掷还予天地。雨,则时而滂沱,时而细密,总带着一种贯穿历史的凉意,仿佛不是自云中落,而是从时间的深井里泼溅而出,打湿了今人的衣襟,也打湿了千年前的车辙印。
这便是日月山。它绝非一座温良谦逊的山峦,它不是供人悠然游览的景致,而是一道巨大、苍凉、决绝的界碑。它沉默地横亘于此,以自身粗壮的骨骼,分割了东边的黄土与西边的草原,分割了缭绕的炊烟与散漫的牧歌,分割了犁铧深耕的文明与马蹄踏响的版图。在此地,天地陡然改换颜色,气候骤然转变呼吸,人的命运,亦在此转折,坠入另一条浩荡的洪流。
我的脚下,那条被风雨剥蚀了千年的古道,便是唐蕃古道。它早已不是平坦通衢,只是一道隐约起伏于草甸与丘壑之间的痕迹,像一位衰老英雄额头上模糊的伤疤,唯有最知根底的风,才知晓它全部的蜿蜒与秘密。我俯身,手掌贴向冰冷潮湿的地面,仿佛能触到那土壤深处极其微弱的、源自大唐长安的震动。那是一次次使团旌旗的猎猎作响,一串串商队驼铃的叮咚摇曳,以及,一个女子凤辇玉轮碾过历史时的沉重回响。
贞观十五年的车仗,想必是极长的。那并非一次简单的送嫁,而是一个王朝恢宏意志的缓慢移动,是文明、技艺、典籍、种子与匠人的庞大迁徙。车队行至这高原的门户前,想必已是人困马乏。长安的温软月色已被重重关山阻隔,举目所及,是愈发稀薄的空气与愈发凌厉的青色山峦。
也就在此地,在这道无可回避的自然与文化的断崖之上,故事迎来了它第一个坚硬的转折。
相传,文成公主的凤辇行至山麓,再也无法西进。高原路险,非车驾可通。她必须在此换乘马匹,踏入一个真正以马背为生的世界。我常想象那个时刻:侍从掀开绣帘,她躬身步出车驾,第一次以站立的姿态,直面这割裂世界的山峦。风必定瞬间攫住她的裙裾与环佩,发出金石般的鸣响。她抬头望向那条直插云霭的山道,目光掠过自己即将踏上的陌生土地,再回望东方来时路,云海茫茫,家国已渺。
那不是一个少女的彷徨,而是一位公主的决断。史书未曾记录她是否有泪,只记载了她的行动。她在此地,下轿,上马。
这一个动作,完成了一个象征性的仪式:她将故园的温存、少女的安逸,连同那乘代表着中原农耕文明的精致舆轿,一同遗落在了山麓;而她跨上的,不仅是高原的骏马,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命运,一个肩负着“和同一家”重量的政治生命。日月山,就这样冷酷地成为了她人生的渡口,由此向东是故乡,由此往西是天下!
登临垭口,天地为之一开。她或许曾在此驻马良久。贴身侍女捧出那面著名的日月宝镜。此镜并非凡物,传说乃太宗所赐,能照见故国山河,以慰思乡之情。她将宝镜捧在手中,镜面映出的,想必是她自己被高原风吹得微乱的鬓发与坚定却疲惫的容颜。她举镜东望,欲见长安殿阙,父母慈颜。
然而,她看见了什么?风雨迷蒙,云雾遮蔽,镜中唯有自身孤影,映衬着身后苍莽无际的青色高原。那是一个巨大的、充满隐喻的瞬间:通往过去的镜花水月已然消散,眼前唯有坚实、冷峻、亟待她迈步向前的高原大地。这面曾被寄予厚望的宝镜,此刻仿佛化作了一面映照现实的明镜,让她彻底看清了自己肩负的使命。她深吸一口气,没有半分犹豫,决绝于此一刻铸成。传说她掷镜于地,表明心志。那宝镜落地,并未破碎,而是化作两座山包,日山与月山,从此镇守在这古道两旁,成为这座分界岭最凄美也最雄壮的命名。这传说太过瑰奇,以至于让人宁愿相信它是真的。那不是负气,而是一种宣告:自此,我已身许高原,故国永藏于心,而非望于镜中。那日月山,便是她立于此地的誓言,也是她亲手树立的、告别过去的丰碑。
她策马,西行。人马的身影融入浩荡的风雨与苍茫的古道,成为历史瞳孔中一个永不褪色的剪影。
而她留下的,又何止是一面幻化的宝镜?
史书虽未记载,民间却有传说。她的泪水,化作了另一道地理的奇观——倒淌河。自日月山发端,一条清冷纤细的河流,不向东流,不汇入中原百川,却任性地、孤独地,执拗地向西流去,注入高原的湖泊。
“天下河水皆东流,唯有此河独向西。”
它不是地理的异常,它是情感的倒淌。民间百姓的智慧最深切,他们说,这便是文成公主的思乡泪啊!这眼泪不愿回流故国,徒增亲长悲伤,便伴着公主西行的方向,一路相随,汇入她新的生命疆域。每一滴雨水落入这河中,都仿佛带上了千年前的咸涩。
风雨中的日月山,我试图触摸那段历史的疤痕。周涛先生若在此,定会以他雄浑的笔触,泼墨出这山峦的魂魄。他会写风的哲学,雨的史诗,会将个人的感怀沉入大地无言的静默,从而爆发出更为磅礴的生命力。他或许会这样写:“风是历史的裁缝,它将时间的碎片缝合在山脊上;雨是天的说书人,它一遍遍冲刷着岩石,要将古老的故事讲述得更加清晰。”
我非公主,只是一个迟来的朝圣者,一个在风雨中试图聆听历史回声的现代人。但在这海拔三千五百米的分界线上,我也深深感觉到有一种剧烈的撕扯感。东望,是我曾生活的、被农耕文明精细耕耘过的世界,那里秩序井然,阡陌纵横;西眺,是游牧文明的豪迈与苍凉,天地开阔,生命与自然进行着最直接、最原始的对话。而我,站在中间,仿佛一颗被两种巨力拉扯的尘埃!
这是一种文化血脉的“倒淌”。我们源自何方?又将流向何处?文成公主的伟大,或许正在于她以个人的抉择,超越了这种非此即彼的撕扯。她不是简单地被故乡抛弃,也不是简单地被异域接纳。她带来了谷物、医书、工匠与佛经,她将两种文明在此地煅烧、融合,生生创造出一个崭新的、包容的、更具生命力的文化地带。日月山因此,不仅是分界岭,更成了交汇地、熔炉口!
风雨更疾了。雨水冲刷着古道的遗迹,也冲刷着我的眼睛。迷蒙之中,我仿佛看见那条西去的路上,不再只是一个公主的马队。无数身影在那条道上浮现、流动:穿着吐蕃皮袍的牧民向东而来,换取中原的茶盐;汉地的商队驮着丝绸瓷器,小心翼翼西行;僧侣、学者、使节……他们的身影交织重叠,汇成一条双向奔涌的文明大河。
而文成公主,便是这条河流最初、也是最伟大的开拓者与引渡人。她的思乡泪向西流,却奇迹般地,灌溉了民族团结的沃土,催开了文明交融的花朵。
雨渐歇。风依旧在广漠的天地间呼啸,但那呼啸声变了,不再是纯粹的苍凉与酷烈,它裹挟着历史的回响,变得深沉而丰饶。
一束阳光顽强地刺破云层,恰好照亮了日亭与月亭的金顶,也照亮了山下那条静静西流的倒淌河,它如一根银色的丝线,将这山、这水、这千年的故事,温柔地缝合在青藏高原辽阔的版图上。
我没有转身,顽强西行。前面有我魂牵梦绕的“青海湖”,还有文成公主走过生活过的那片土地上更多未被诉说的传奇。倒淌河的流水声仿佛成了前行的指引,它蜿蜒着穿过草原,绕过山岗,每一道波纹都在低声吟唱着千年前的故事。我想象着文成公主当年沿着这条河的走向,如何在陌生的土地上播撒文明的种子,如何用她的智慧和坚韧,让不同的文化在这里生根发芽、枝繁叶茂。此刻的我,仿佛也成了这文明长河中的一朵浪花,追随着先驱者的足迹,去感受那片土地上曾经的辉煌与如今的生机。
日月山,这三个字,早已超越了地理名词的范畴,它是历史的锚点,是文化的坐标,更是无数人心中关于抉择、奉献与文明交融的精神图腾。它沉默地矗立着,任风雨侵蚀,任时光流转,却始终以其苍凉而厚重的姿态,提醒着每一个从它脚下经过的人,这里曾发生过怎样惊心动魄的故事,又沉淀下多少跨越千年的精神财富。它不再仅仅是一座山,它是活着的历史,是流动的史诗,每一阵风,都带着远古的呼唤,每一寸土壤,都浸润着文化的底蕴。当我们再次仰望它时,心中总会涌起无尽的敬畏与深深的思索。
山是分界,亦是桥梁;泪是乡愁,终成史诗。此乃日月山之大义也!
天之湖韵
日月山往西,不过四十公里,便是青海湖了!
先是发现天边出现一抹微蓝,随着车子临近,蓝色逐步展开,变成一片无边的澄澈。也许是视觉的原因吧,湖水仿佛中间高出许多,竟成球状,远远看去,与天相连。那湖水蓝得极是奇异,既非天空之蓝,又非海洋之蓝,乃是一种高原独有的碧色,仿佛把整个苍穹的精华都吸了进去,又掺了些许雪山魂魄,才凝成这般的明净。
青海湖,古称“西海”,藏语呼为“措温布”,意为“青色的海”。它卧于青藏高原东北隅的青海省境内,距西宁约一百五十公里。青海湖海拔三千二百米,周长三百六十公里,面积四千五百余平方公里,是我国最大的内陆咸水湖。湖形略似梨状,东西长,南北窄,远望若一块巨大的蓝宝石镶嵌在群山草原之间。
一群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被大巴车拉到青海湖时,正值盛夏。此时的天气,就像小孩的脸,有些变化无常,早上开始,一直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我们正暗自嗟叹无缘一睹圣湖之大美时,老天似乎不忍让我们败兴而归。天,陡然放晴,先前阴云密布的高原,忽然间云开雾散。此刻,天空蓝得发脆,仿佛一块刚刚染过色的巨大靛青,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云朵低垂,白得耀眼,时而似棉絮堆积,时而如薄纱轻拂。阳光穿透云层,毫无保留地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像是无数颗碎钻在闪烁。远处的群山也褪去了朦胧的面纱,露出了青灰色的山脊,山顶的积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与湛蓝的天空、澄碧的湖水构成了一幅层次分明、色彩浓烈的油画。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与湖水混合的清新气息,带着一丝高原特有的凛冽,却让人心旷神怡。湖畔的草原,绿得深沉,各色野花点缀其间,如同繁星洒落,它们随风摇曳,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偶尔有几只牦牛悠闲地低头啃食着青草,甩着尾巴,尽情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清新的空气带着湖水特有的湿润和青草的芬芳,扑面而来,让人瞬间忘却了旅途的疲惫,心中只剩下对眼前这片壮美景色的震撼与赞叹。
站在湖畔远眺,水天一色的景象让人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天上的云彩,一低头便与湖中的游鱼对视。湖水浩渺,无边无际。水色并非一味的蓝,而是随着光线和角度的变化,呈现出深浅不一的色调。近岸处,水清见底,石子、水草清晰可辨;稍远,水色渐蓝,如翡翠般晶莹;再往远处,湖水变成深蓝,几乎与天色融为一体……
湖面上偶尔有几只水鸟掠过,它们舒展着翅膀,在波光中划出优美的弧线,而后又轻盈地落入水中,激起一圈圈细小的波纹,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湖的对岸,隐约可见牧民的帐篷,那些白色的羊群如同散落的珍珠,与绿色的草原、蓝色的湖水相映成趣,构成了一幅充满生机的田园画卷。沿着湖岸缓缓行走,偶尔弯腰拾起一枚被湖水打磨得光滑圆润的石子,石子的表面还带着湖水的清凉,仿佛能感受到这片湖泊千百年来的沉静与力量。远处的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五彩的布条随风飘扬,寄托着当地人对这片土地的虔诚与敬畏。此刻,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唯有静静地伫立,将这幅绝美的画面深深烙印在心底,感受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与生命的蓬勃与律动。
据说,湖中有五岛,以海心山最为著名。传说此山为龙王宫殿所在,每逢农历五月,各地信徒前来朝拜,祈求风调雨顺。湖西北有鸟岛,每年春夏,成千上万只候鸟来此繁殖,有斑头雁、鱼鸥、鸬鹚等,鸣声震天,蔚为壮观。只可惜,我们这群行色匆匆的人此刻是欣赏不到了,只能期待下次长驻湖畔,细细品味这份自然与人文交织的馈赠。或许可以在清晨伴着第一缕阳光醒来,看薄雾如轻纱般笼罩湖面,听水鸟在晨光中清脆啼鸣;或许能在黄昏时分静坐湖畔,看夕阳将湖水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看归巢的鸟儿在天空中划出整齐的队列。那时,定要登上海心山,探寻传说中龙王宫殿的遗迹,感受信徒们朝拜时的虔诚与肃穆;也要乘船前往鸟岛,近距离观察候鸟们哺育幼雏的温馨场景,聆听它们此起彼伏的鸣叫,让心灵在这片纯净的天地间得到彻底的洗涤与安宁。
此刻,我们只能浮光掠影地感受这片圣湖之魅力,却已被它那无法言说的壮美深深折服。湖水、天空、草原、雪山,在此刻完美交融,构成了一幅动人心魄的画卷。“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青海湖就是上苍赐与人类的一处美丽的伊甸园!它用湛蓝的湖水涤荡着尘世的喧嚣,以辽阔的草原包容着万物的生长,借巍峨的雪山守护着一方的宁静。
青海湖之美,不仅在于其自然景观,更在于它所承载的历史与文化。这里曾是羌人、吐谷浑、吐蕃等民族生息繁衍之地,留下了无数动人的传说与故事。
其中最令人动容的,莫过于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与青海湖的传说。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仓央嘉措在被押解进京途中,于青海湖畔神秘失踪。有人说他病逝于此,有人说他遁走隐居,更有人说他化作天鹅,飞入了青海湖中。
此刻,我站在湖边,在热热闹闹的人群里静气冥思,仿佛还能听到仓央嘉措的情歌在风中飘荡: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这种刻进骨子里的深情,怎么能不让人为之动容!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我似乎感受到了这位西藏历史上最具传奇色彩的达赖喇嘛的无奈。作为活佛,他必须遵守佛门的清规戒律,而作为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情歌诗人,他又对自由与爱情充满了无限的向往。这种矛盾在他的生命中不断拉扯,让他在神圣的宗教使命与真实的个人情感之间艰难徘徊。他的诗歌如同他内心的镜子,既映照出雪域高原的苍凉壮美,也流淌着一个普通人对情感的炽热追求,每一个字都浸透着对命运的抗争与对人性的叩问,仿佛要在信仰的枷锁与心灵的渴望之间,为自己开辟一条无人能懂的道路。
青海湖是幸运的!终究见证了他最后的踪迹,也为他的传奇人生增添了神秘色彩……
离青海湖不远处的金银滩草原,诞生了另一段传奇。1939年,王洛宾来到此地采风,结识了当地千户的女儿卓玛。在短暂的相处中,两人产生了微妙的情愫。分别后,王洛宾创作了那首传唱世界的《在那遥远的地方》。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了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这首歌曲旋律优美,歌词真挚,不仅表达了王洛宾对卓玛的思念,也成为了人们对青海草原美好想象的载体。金银滩草原因此声名远播,每年吸引无数游客前来寻访那“遥远的地方”。
隔湖相望对面的金银滩,我试图寻找当年那些浪漫的痕迹。草原依旧绿草如茵,野花遍地,牛羊成群。远处帐篷点点,炊烟袅袅。恍惚间,似乎看到了王洛宾与卓玛同骑一匹骏马,在辽阔的草原上肆意驰骋,爽朗的笑声随着风飘向远方。仿佛听到了王洛宾的歌声随风传来,穿越时空,依然动人。
在这么诗意浪漫的地方,产生一些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似乎一点也不奇怪。但青海湖见证了新中国核工业的艰辛创业历程,却让我有些意外。
1958年,青海湖东北部的金银滩草原上,中国第一个核武器研制基地——221厂秘密建立。来自全国各地的科技工作者、工人和解放军官兵,隐姓埋名,在这片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原上,开始了“两弹”研制工作。
他们住在帐篷和土坯房里,忍受着高原缺氧、风雪严寒的困扰,在物资极度匮乏的条件下,用算盘计算海量数据,用土办法解决精密仪器短缺的难题,白天顶着风雨勘察地形,夜晚在煤油灯下钻研技术。饿了就啃干粮,渴了就喝雪水,身体不适也咬牙坚持,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为祖国造出自己的原子弹、氢弹,打破超级大国的核垄断。无数个日夜,草原上的篝火与实验室的灯光交相辉映,那是理想与担当的光芒在闪烁,他们用青春和热血,在这片曾经孕育浪漫情歌的土地上,谱写了一曲曲荡气回肠的报国壮歌。1964年10月16日,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1967年6月17日,第一颗氢弹试验成功。这一成就的背后,凝聚了青海湖畔众多科技工作者的奉献和牺牲。
如今,原子城遗址已成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参观那些废弃的厂房、实验室和住宅区,仿佛能感受到那个火红年代的热血与激情。在一处展览馆里,看到当年科研人员用过的计算尺、手摇计算机等物品,不禁感慨万千。在那个一穷二白的年代,他们用最简陋的工具,创造了最伟大的奇迹,不得不让人感慨万端!
青海湖畔还曾经有过一处特殊的地方——天葬台。导游多杰指着那个地方向我们介绍时,我的后背隐隐发凉,曾经读过这方面的作品,总觉得那种处理方式有些恐怖,但多杰告诉我们,在藏传佛教文化中,天葬是一种传统的丧葬方式,体现了“舍身布施”的佛教思想。死者遗体被带到天葬台,由天葬师处理后,供秃鹫啄食。藏人认为,这样灵魂就能随飞鸟升天,得到解脱。
随着公路的修通,青海湖游人如织,这处天葬台自然废弃不用了!但我依然感受到了那种神圣与庄严。它像一位沉默的智者,见证着这片土地上生命的轮回与信仰的力量。当风吹过天葬台周围的经幡,发出猎猎声响,仿佛是对逝者的祝福,也是对生者的启示。在这里,死亡不再是冰冷的终结,而是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回归自然,与天地相融,让人心生敬畏。这种敬畏并非源于恐惧,而是对生命本身的尊重,对藏族同胞深沉信仰的理解。
青海湖是圣洁的,与之相关的每一个故事都仿佛带着湖水的纯净与草原的辽阔。无论是仓央嘉措那穿透时空的无奈与深情,王洛宾歌声里的浪漫与思念,还是“两弹”元勋们隐姓埋名的奉献与坚守,亦或是天葬台中蕴含的对生命的敬畏与轮回的哲思,都在这片土地上交织、沉淀,共同铸就了青海湖独一无二的灵魂。
我忽然明白,青海湖的魅力不仅在于它的自然之美,更在于它所承载的历史与文化,在于它与人类命运的紧密相连。它不仅仅是一汪碧水,更是一部厚重的史书,一首动人的长诗,一个承载着无数情感与记忆的精神家园,让每一个走近它的人,都能在其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感动,从而,充分感受到蕴含其中的历史脉搏与文化温度,让我们在喧嚣尘世中,找到了一份内心的宁静与对生命意义的深刻思考。
天之湖,湖之韵!
青海湖以它独有的方式,向世人展示着大自然的神奇与生命的壮美。它是遥远的,又是亲近的;是古老的,又是年轻的;是宁静的,又是澎湃的。它就在那里,等待着每一位渴望与自然对话的灵魂。
车子离开时,我频频回首。青海湖在阳光下熠生生辉,如同上天赐予人间的一面镜子,照见过去,映现未来。
我知道,我还会再来,因为这片青色的海,已经永远流淌在我的心中了!
塔尔寺见闻
站立于莲花山坳,远处金顶浮凸于灰白色建筑群中,晨光为其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仿佛是佛祖遗落在凡间的一粒佛珠。山风拂过,吹动檐角的经幡,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低声诉说着千年的故事。山坳间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酥油香,与草木的清新气息交织在一起,沁人心脾。沿着蜿蜒的石板铺成的道路缓步前行,两侧的嘛呢石堆层层叠叠,上面镌刻的经文历经风雨侵蚀,却依旧清晰可见,每一笔都凝聚着信仰的力量。偶尔有身着绛红色僧袍的僧人擦肩而过,他们步履从容,眼神沉静,仿佛早已看透世间的喧嚣与浮躁,只专注于内心的修行与对佛法的虔诚。
这便是塔尔寺,十万狮子吼佛像的弥勒道场,宗喀巴大师诞生的圣土。宗喀巴是藏传佛教格鲁派创始人,是一世达赖和一世班禅的老师,其地位在藏传佛教史上举足轻重,被信徒尊为第二佛陀。他所创立的格鲁派,以严守戒律、注重修学而闻名,其教义如明灯般照亮了无数修行者的道路,使得塔尔寺不仅成为宗教活动的中心,更成为传承和弘扬藏传佛教文化的重要圣地。每年,来自四面八方的信徒和游客都会汇聚于此,在庄严肃穆的氛围中感受信仰的力量,聆听古老的传说,探寻这片圣土所承载的深厚历史与文化底蕴。
一、菩提树下
那棵传说中的白旃檀树仍在,虽已用银塔封护,犹从缝隙间探出苍翠。公元1357年,宗喀巴大师诞生时,其母剪脐带滴血处生出此树,每片叶上自然显现狮子吼佛像。如今信徒环绕银塔疾走,手指拂过塔身鎏金雕花,仿佛触摸着六百多年前的胎藏。塔下的石板被人类的双手磨得发亮,如同镜面般映出信徒们虔诚的面庞。有人俯身亲吻冰凉的塔基,有人将额头轻轻抵住银塔的棱角,默默祈祷。树影透过塔身的镂空花纹洒落,在地面织就细碎的光斑,随着风微微晃动,宛如流动的经文。不远处,几位老阿妈正手持转经筒,口中念念有词地绕塔而行,她们的脚步虽缓,却一步一叩首,将岁月的虔诚融入每一次俯身。空气中除了酥油香,还多了几分草木的湿润,那是白旃檀树从缝隙中渗出的清冽气息,混着信徒们的低语,在小小的院落里久久回荡。
一老妪匍匐于树前石阶,额头有一层厚厚的茧子。她将整叠十元纸币塞入功德箱的动作,就像把种子埋进土地般庄重。导游多杰说,他前不久给母亲二百元零花钱,母亲除了吃份早餐和来往寺庙的车费外,其余一百八十元都捐给庙里了。有些人还把家里收入的百分之八十都捐向寺庙,他们从遥远的乡野赶来,带着积攒许久的或微薄或丰厚的收入,只为在圣树前献上一份心意。其实,他们并不祈求什么,只是觉得能为这片承载信仰的土地添一块砖、加一片瓦,便是此生最大的福报。信众们的虔诚与奉献如此纯粹,不掺一丝功利。这种信仰于芸芸众生来说,似乎完全不能理解,即使我等见得多的,也尚存一丝诧异,但在此刻,我觉得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唯有发自内心的尊重了!
二、磕长头者
山门前的石板被磨出镜面光泽,那是无数身体打磨出的岁月包浆。一对年轻夫妻正在寺院内的行道上磕长头,大家纷纷避让。丈夫额间系着牛皮护额,妻子腰间围着牦牛皮围裙。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双手合十从头顶次第落至胸前、腹部,然后膝盖重重砸向地面,整个身体向前延展,额头精准地叩击在石板或水泥地面上,发出沉闷而坚定的声响。每一次起身、下伏,都像一座移动的经筒在重复着古老的仪式。女子的脸颊被高原的阳光晒得有些深红,却在低头叩拜时露出一抹沉静的笑意。她身旁的丈夫眼神专注,每一次俯身都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护额与石板的摩擦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寂静,并不是人少,相反,游人和信徒摩肩接踵,只是,所有人都保持着虔诚般的安静。不远处,一位白发老者正以同样的姿势前行,他的动作略显迟缓,关节处的护具已磨得发亮,但每一步都稳如磐石。
第一次亲眼得见磕长头者,自是多了一份好奇。观他们起身时如云开见月,俯身时若山倾地陷。每一个动作都精确如仪:合掌触顶喉心,代表供养身语意;五体投地时,掌心向上象征舍弃我执。当然,这是向旁人请教的,不然,我哪懂这些!偶尔有游客经过,举起相机又默默放下,生怕快门声惊扰了这凝固的时光!这一刻,我忽然明白:在这里,信仰不是被观看的风景,而是流淌在血脉里的呼吸,是身体与大地的对话。
山风卷起经幡,发出猎猎的声响,与磕长头者身体撞击地面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仿佛是天地间最质朴的诵经声。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下,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投映在光洁的石板上,与那些深浅不一的凹痕融为一体,分不清哪是岁月的印记,哪是信仰的足迹。有信徒从旁经过,会双手合十行礼,然后悄然离去,彼此间没有言语,却有着无需言说的默契。
阳光穿过云层的缝隙,在他们起伏的身影上投下流动的光影,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随着这节奏缓慢呼吸,每一道虔诚的伏拜,都在时光里刻下深深的烙印。
三、金顶秘语
大金瓦殿内,宗喀巴银塔镶满宝石,千年珊瑚与绿松石在酥油灯映照下灿如星河。只是让人奇怪的是,所有捐献的珠宝都被敲碎镶嵌。我有些疑惑,便问。老喇嘛说,“完整的珠宝易惹俗世贪念,敲碎后每一粒都成了信仰的碎片,平等映照每个朝圣者的心。”一位来自江南的我所熟悉的商人文友也不解地问,那为何不将珠宝打磨成相对规整的形状?老喇嘛指着殿外飘扬的经幡笑道:“风不会挑选经幡的形状,信仰也不会在意珠宝的模样。”商人望着银塔上那些毫无规则却熠熠生辉的珠宝碎粒,忽然想起自家店铺里那些被精心雕琢却冰冷的玉器,心中某个角落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他转过头跟我说“圣与俗的区别就在如此啊!”。
我顺着老喇嘛的目光望向银塔,那些被敲碎的珠宝在跳动的灯火里闪耀着细碎光芒,倒比完整时更添了几分温润。说话间,一位年轻僧人端着铜盘进来添酥油,盘里盛着新捐的玛瑙珠子,颗颗饱满圆润。老喇嘛捻起一颗,用拇指摩挲片刻,递给僧人时使了个眼色。我瞥见僧人转身走进偏殿,片刻后传来细碎的敲击声,再出来时,铜盘里已是一堆米粒大小的彩石,在酥油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我忽然明白,那些被敲碎的宝石,不是失去了价值,而是化作了千万个微小的光源,在每双仰望的眼睛里,点燃了平等的星光。
酥油灯芯爆出噼啪火星,将银塔上的宝石碎光抖落在地面,如同撒下一地流动的金沙。我定睛细看,那些细碎的彩石仿佛拥有了生命,每一粒都在光影中微微颤动,像是在低声诉说着信仰的真谛。我抬头望向银塔,那些曾经完整的珠宝,此刻以另一种姿态绽放着光芒,它们不再是冰冷的物件,而是融入了无数朝圣者的心愿与期盼,成为了连接尘世与信仰的桥梁……
绕塔而行的朝圣者大多衣衫朴素,他们双手合十贴在胸前,缓缓转动手中的经筒,每一步都走得沉稳而虔诚。有人驻足在银塔前,凝视着那些碎宝石闪烁的微光,眼中泛起泪光;有人俯身用指尖轻轻触碰地面,仿佛想接住那些流淌的金沙,将这份温暖与神圣印在掌心。有孩童好奇地伸手触摸那些发光的宝石,被母亲轻轻拉住,转而教他用额头抵住冰凉的石面,感受那穿越千年的温度,仿佛无数前人的信仰正顺着那坚硬的石头缓缓渗入他的血脉……
大约是见我一脸忠厚和一脸的想探究竟吧,老喇嘛用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银塔边缘,声音像酥油灯的光晕般柔和:“珠宝本无圣俗,人心才有分别。当它们碎作星辰,便不再属于某个人的珍藏,而是成为了所有生命共有的光明。”我望着他深邃的眼眸,忽然觉得那些跳动的火光、细碎的宝石与朝圣者的身影,在这一刻交织成了一幅流动的画,画里没有高低贵贱,只有信仰在时光里静静流淌……

作者简介:郑能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黄冈市文联副主席、黄冈市作家协会主席,现为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湖北省作家协会散文专委会副主任。已发表、出版文学作品300余万字;有40多篇入选《小说选刊》《读者》《新华文摘》《短篇小说选刊》等国家级选刊、选本;有多篇作品被选入大、中学生课本、课辅以及学生考试、公务员考试题例。曾获“西班牙华语小说奖”、“孙犁文学奖”、“曹雪芹短篇小说奖”以及中国小说学会、中国散文学会等文学奖项60多次。曾获“湖北省文联系统十佳青年文艺人才”、“湖北省宣传文化系统‘七个一百’百名文学人才”称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