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连雨把谷穗压得耷拉着脑袋,檐角滴下的水珠还沾着稻壳,落在青石板上砸出浅痕。总算盼来放晴的周末,我揣着归心往家赶,两百多公里路,车轮碾过晒得发烫的柏油路,把乡野的稻谷香甩在身后。近三小时后,小区门口的杨柳梢竟比上次离家时长了一尺——这地方变得快,若不是那家酸菜鱼店还在,店面上挂着的牌子没挪地方,几乎要对着单元门犯迷糊。
门口新支起个露天包子摊,竹制笼床摞得比我家衣柜还高,竹篾的纹路里浸着经年的面香。笼盖缝里钻出来的白汽,裹着猪肉大葱的油香、韭菜鸡蛋的清鲜,在风里绕了两圈,就勾得路过的人脚不自主地停。摊主是个扎蓝布围裙的阿姨,手上沾着面粉,长柄勺敲着笼沿,“刚蒸好的老面包子!素馅荤馅都有,热乎的,掰开就流油!”爱人戳戳我胳膊:“尝尝?这老面是前晚发的,醒了足足一夜,不管是裹着酱肉的油润,还是掺着虾皮的清爽,只要在笼里蒸够一炷香的时辰,咬着都是满口面香,好吃到心里头!”
我蹲在摊前等包子,看着阿姨掀开笼盖的瞬间,白汽腾地漫上来,裹着暖意扑在脸上,睫毛都沾了细水珠——忽然就想起曾在大院共事过的几位同事,那些近年陆续退休的干部们。他们曾像这笼里的包子,有的素净、有的丰实、有的体面,可到了退下来那天,电话里的语气、偶遇时的眉眼,竟都藏着同一种暖,像这刚出笼的包子,热乎又踏实。
一般干部老高,当兵出身,最像这笼韭菜虾皮素包子。素馅包子没荤腥惹眼,褶子捏得也不精致,皮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面粉,可咬开一口,韭菜的鲜混着虾皮的咸,透着股不加修饰的实在劲儿。以前在党政办,老高的桌角总堆着半尺高的报表,计算器按得比弹棉花还响,公章盖得指节泛了白,指缝里总嵌着洗不净的墨水印。有回赶年终材料到后半夜,他趴在桌上打盹,口水在报表上洇出个浅痕,醒来揉着眼睛自嘲:“咱这就是‘素馅儿命’,干的都是针头线脑的糙活儿,可每一笔都得盯紧,心里才踏实——不然老百姓的事出了岔子,咱对不起这碗饭。”
去年老高退休,我在城里的一家菜店碰到他,他正拎着刚买的韭菜,菜叶上还沾着晨露,根须裹着湿泥。看见我,他乐呵呵地从布兜里掏出来个苹果,果皮擦得发亮,递过来时带着手心的温度:“现在舒坦了!以前总怕漏了签字、错了数字,早上六点就醒,琢磨着今天的报表还没核,食堂的粥都凉了;现在倒好,太阳晒到窗台才起,去菜店挑挑新鲜菜,回家给老伴包包子,她总说我包的素包,比饭馆的还香。”他说着就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块儿,那笑声脆得像刚出锅的包子裂开的纹,没半点含糊,是卸下千斤担子的轻快——素包子虽没酱肉包油润,可每一口都清爽,就像老高的退休生活,没了琐碎牵绊,反倒品出了日子本真的鲜。
中层干部王主任,该是那笼香菇青菜肉包。荤素掺着的馅儿,既有香菇的厚味,又有青菜的脆嫩,咬下去不腻不寡,满口都是调和的香。以前他管着一个乡里的安全生产,办公室的灯总比别人亮得早、灭得晚,天天在各村和办公室之间“跑马拉松”,裤脚常沾着泥点,手机揣在兜里,震得裤兜发烫,有时半夜接电话,声音都带着刚醒的沙哑。有次他儿子来单位送资料,背着书包,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面包,跟我吐槽:“我爸的手机比120还忙,上次我生日,他答应陪我吃蛋糕,结果一个紧急电话来,就往山里跑了——他总说,森林安全义不容辞,老百姓的事就是天。”
王主任退休前一月,特意约我在城里的小饭馆吃便饭。店里飘着纯粮老酒的香,桌上摆着他整理的护林防火笔记,每页都用红笔标着注意事项,纸页边缘被翻得发卷,还夹着几张重点区域现场照片,照片里的他卷着裤腿,笑容沾着尘土。他慢腾腾地倒了杯酒,抿了一口,指尖摩挲着笔记封面:“以前总怕山里出岔子,凡事都要盯到最后,连做梦都在想安全;现在要退了,才明白年轻人的思路比咱活,精力也比咱足,离了谁,地球都转得好好的——咱啊,也该把机会让给他们了。”那天他穿了件新的迷彩服,没了往日开会时的严肃,说话时嘴角总带着笑意,眼角的皱纹里都藏着松快——香菇青菜肉包的香,是荤与素的妥帖,就像王主任的退休心态,有放下责任的轻松,也有对过往的念想,透着股暖心的平和。
领导干部张书记,该是摊头上那笼招牌酱肉包。酱肉是阿姨前晚用酱油、冰糖慢炖的,肉皮炖得透亮,裹在老面里蒸透,笼盖一掀,油香能飘出半条街。包子捏得周正,褶子匀匀实实,像模像样的,看着就体面。以前张书记在乡里主持工作,开会时思路清晰,遇到难题总能稳住阵脚,办公室的书架上,摆着他获得的“优秀基层干部”奖状,玻璃框擦得一尘不染——后来我才知道,他退休时特意把奖状带回了家,摆在客厅的书柜里,偶尔收拾时会擦一擦玻璃,跟孙子说“这是爷爷以前为老百姓做事,大家给的认可”。有回乡里搞庆丰收节,他挽着袖子跟大家一起包饺子,手上沾着面粉,动作却麻利,包的饺子个个像小元宝,旁人夸他手艺好,他笑着摆手,手上的面粉都抖落在围裙上:“哪有什么手艺?以前总忙着开会、跑乡村,家里的锅铲都快生锈了,也就这会儿能跟大家凑凑热乎,沾沾烟火气。”
今年春天我去县城办事,在菜市场碰到张书记,他正帮老伴拎着菜篮子,里面装着水灵的菠菜和顶花带刺的西红柿,手里还提着一袋刚买的酱肉包,油纸袋冒着热气,印着淡淡的油痕。看见我,他热情地打招呼,伸手递过来一个热乎的包子,指尖还带着油纸的暖意:“以前总想着把工作干好,陪老伴逛菜市场的时间都少,她总说我‘忙得不着家’;现在退了,天天能陪她挑挑菜、聊聊天,早上一起去公园遛弯,中午回家蒸两个酱肉包,咬着比以前吃的宴席还香——你说怪不怪,以前盼着吃大餐,现在倒觉得家常饭最舒坦。”阳光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镀了层浅金,他眯着眼笑,眼角的皱纹里都带着温和,那笑很轻,像包子掰开时飘出的热气,没了以前的威严,多了几分寻常老人的亲切——酱肉包看着体面,可掰开了,面香与肉香混在一处,和素包、荤素包的暖没两样;张书记以前责任在肩,可退了休,也和寻常老人一样,盼着一屋烟火、三餐安稳,那笑里的满足,藏在每一口热乎包子里,不用多说,都能品见。
傍晚时,我又路过小区门口的包子摊,阿姨正给放学的孩子装包子,长柄勺敲着笼沿,还是那句熟悉的“热乎的老面包子”。孩子接过包子,迫不及待咬了一口,油汁沾在嘴角,阿姨笑着递过纸巾。风里的包子香飘过来,裹着隔壁摊位糖葫芦的甜、修车铺机油的淡味,还有远处人家飘来的饭菜香,都是烟火气的暖。我站在杨柳树下,看着笼床里蒸腾的白汽慢慢散开,落在肩头,带着点湿意的暖——忽然就懂了,这老面包子的香,从来不是馅的贵贱,是老面在时光里发透的韧(像干部们几十年的踏实工作),是蒸汽慢慢焐热的暖(像退休后安稳的日子),是阿姨手作时藏着的用心(像每个人对生活的认真)。
人生啊,也像这笼老面包子。年轻时不管是素净的踏实(老高的报表)、丰实的忙碌(王主任的安全生产),还是体面的担当(张书记的责任),只要一步一步走得稳、做得实,到最后,都会归于一屋烟火、满口暖香的平凡。就像这三位老同事,退休后没了职位的差别,有的只是拎着菜篮的从容、包着包子的笑意——那藏在柴米油盐里的笑,甜得很实在,和刚出笼的老面包子一个味,咬一口满是暖,咽下去都是安,这才是日子最本真的甜,最踏实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