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吉林农校的学生走进哈拉巴山
作者:刘连成
1962年的秋风,带着关外大地特有的干爽,吹进吉林省农业厅的会议室。来自吉林九站农业学校应届毕业生年轻的脸庞映着窗外的阳光,像刚灌浆的麦穗,饱满着对土地的憧憬。厅长滕文的话语落在他们心上,像播下的第一粒种子:"做有文化的新农民,让黑土地长出希望。"女学生俞桂云把这句话在心里默念了两遍,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花布衫的衣角,身旁的牛长贵悄悄挺直了脊背,眼神亮得像秋夜的星。
次日清晨的火车,载着这簇青春驶向郑家屯。双辽农场的解放牌卡车早已候在站台,轮胎碾过凹凸不平的地面,发出咯吱的轻响。俞桂云和牛长贵随着园艺及畜牧专业的同伴,奔向哈拉巴山的方向的畜牧大队,这里将是他们扎根的第一方土壤。鹿场的单身宿舍简单得像个草垛,却堆着八颗滚烫的心。
秋收的玉米地,是给这群学生娃的第一份"见面礼"。玉米叶子如锋利的锯口,在女学生们的花布衫上布满了细细划痕,风穿过去,带着玉米秸秆的清香,也带着彼此咬着牙不吭声的倔强。金黄的玉米棒裹着坚硬的苞叶,像无数小拳头和她们较劲。俞桂云赤着手掰下去,起初只觉得手心发烫,到了午后,血泡就在指节间鼓起,碰一下钻心地疼。她偷偷往衣角蹭了蹭血珠,抬眼望见牛长贵正弯腰捡拾掉落的玉米,补丁摞补丁的裤腿被秋风掀起,露出脚踝冻得通红的皮肤。可他转过身时,脸上总带着笑,见她手慢了,就默默挪过来,把自己掰满的筐往她那边推了推。
省农业厅的张佳慧处长来慰问时候,正撞见俞桂云蹲在田埂上,用上衣破口处扯下的花布裹住流血的手指。处长的眼圈红了,回去没多久,一双双黑胶水靴和一副副棉手套就送到了学生们的宿舍。俞桂云捧着水靴,指尖抚过崭新的胶面,忽然想起牛长贵冻裂的脚后跟,悄悄把自己那双塞进了他的工具箱。
哈拉巴山的春天,是被风卷着来的。清晨俞桂云醒来,发现糊窗的纸被风撕开个三角口,细沙像调皮的孩子,顺着缝隙钻进被窝,在褥子上铺了层薄薄的细沙。她对着模糊的镜子一照,忍不住笑出声——满脸黑黢黢的,只剩眼珠亮得像浸了水的墨玉。女生们七手八脚地扫沙,铁锹刮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倒像在给新一天的劳作伴奏。
这时牛长贵端着小米粥进来了,粗瓷碗上还冒着白气。他把碗递过来,又从口袋里摸出快黑不溜秋的全面馒头,"快吃,一会儿老队长要带咱们去山东坡翻地。"粥里混着细碎的沙粒,嚼起来咯吱响,可俞桂云觉得,那是她喝过最暖的粥。两个年轻人并肩坐在床沿,馒头的麦香混着粥的米香,在满是沙尘的屋里弥漫开,像一蓬悄悄燃起的小火苗。
他们牵着手走向山东坡时,风还在耳边呼啸,可掌心相触的温度,比任何棉絮都更能抵御风寒。老队长王守德的犁铧已经翻开了冻土,黑油油的泥土散着腥甜的气息。俞桂云握着锄头,一锄下去,土块里竟钻出颗嫩黄的草芽。"你看!"她拽着牛长贵的袖子,眼里闪着光。牛长贵俯下身,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拢住那芽尖,"咱们播的种,也会这样冒出来的。"
夏天真的来临时,菜园像被施了魔法。菠菜的绿是嫩生生的,小白菜的叶瓣上还挂着晨露,小葱在风里挺直了腰杆,像一排排站军姿的小兵。俞桂云蹲在菜畦边,看着牛长贵给黄瓜架绑绳,他的额角渗着汗珠,顺着晒成古铜色的脸颊滑落,滴进泥土里。她忽然想起初来时,他帮她扛行李的模样,那时他的肩膀还带着学生气的单薄,如今已能稳稳挑起半桶水。
离别的风也在夏天里吹过。一多半的同伴收拾了行囊,选择去往省内条件较好的地方。送他们走时,俞桂云看见牛长贵站在卡车旁,拳头攥得紧紧的。"我不走。"他低声说,不是对谁宣告,更像对脚下的土地起誓。最后留下的十二个人里,有他,也有她。
场部的欢迎会简单却热烈,裴志夏书记握着他们的手,说:"哈拉巴山记着你们的好。"牛长贵看向俞桂云时,她正望着窗外——远处的山坡上,他们春天播下的种子,已经长成了一片深浅不一的绿。风穿过会场的窗棂,带着菜园里蔬菜的清香,也带着沙粒特有的微涩,那是独属于这片土地的气息,也是他们用青春酿出的,最绵长的滋味。
许多年后,当哈拉巴山的风不再那样凛冽,当宿舍的窗户换上了玻璃,俞桂云仍会想起那个喝着带沙的小米粥的清晨。那时的苦像沙粒,硌在记忆里,可沉淀下来的,全是甜——是玉米地里相扶的手,是破窗纸上漏进的光,是菜畦里倔强生长的绿,更是两个年轻人,把根须深深扎进泥土里滚烫的春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