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敲窗
文/胡成斌
夜凉得像浸了冰的棉絮,裹着村委会办公室那盏孤零零的白炽灯,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斑驳的墙面上,像幅褪了色的旧画。窗外的雨已经下了三天,不是夏天那种泼洒的暴雨,是秋雨,细绵绵的,却带着钻骨的凉,一声声、一更更地敲在屋檐上、芭蕉叶上,也敲在我没着没落的心上。
下午转移完最后一户住在山坳里的老人,裤脚还沾着泥点,鞋缝里嵌着草屑,身上的雨衣没来得及晾,还在门后滴着水,滴答、滴答,和窗外的雨声混在一起,倒像是谁在暗处数着时间。办公桌抽屉里还压着张照片,是去年秋天在镇上的银杏树下拍的,她站在金黄的叶子里笑,发梢沾着片小落叶,我当时还打趣说她是“树精”,她追着我打,笑声落满了整条街。现在想来,那样的日子竟像上辈子的事了,如今只剩这秋雨,陪着我在这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熬着漫漫长夜。
防汛值班的日子本就枯燥,白天要巡查地质灾害点、排查隐患,晚上要守着电话,生怕哪个组又报来险情。可偏偏这雨下得缠人,下得人心里发慌。我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冷风夹着雨丝扑进来,打在脸上,凉得人一哆嗦。院角的芭蕉被雨打得蔫头耷脑,叶子上积满了水,风一吹,就“哗啦”一声,把水全都泼在石阶上。这场景竟和那句词对上了——“窗外芭蕉窗里灯”,只是词里的人是闲愁,我却是愁里掺着忙,忙里又裹着化不开的思念。
下午转移唐大妈的时候,她非要带那只养了五年的老母鸡,说这鸡每天给他下一个蛋,是个伴儿。我好说歹说,帮她把鸡装进笼子,扛在肩上往安置点走。雨当时下得正密,我把雨衣往她身上拢了拢,自己半边身子都淋湿了。唐大妈攥着我的胳膊,颤巍巍地说:“小伙子,辛苦你了,要不是你们,我这把老骨头怕是要埋在泥里了。”我笑着说没事,心里却猛地一酸——要是她在,看到我现在这样,会不会也心疼地帮我擦去脸上的雨水?
十年前的这个时候,我还在南方的工厂上班,每天下班她都会在厂门口等我,手里拎着个保温桶,里面是她炖的排骨汤。她说我胃不好,要多喝点热汤。有一次也下着这样的秋雨,我骑着电动车载她回家,她坐在后面,把脸贴在我背上,说:“以后咱们要是能有个小房子,下雨天不用上班,就窝在家里看雨,多好啊。”我当时握紧车把,说:“会的,等我攒够了钱,咱们就在市里买个房子,门口种上你喜欢的月季。”可现在,我回了老家当村干部,她却因为家里的原因,去了南方的城市,隔着千山万水,连个电话都要等彼此都有空的时候才能打。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我猛地回过神,赶紧接起来,是村西头的李婶,说她家后墙有点渗水,问要不要紧。我一边在本子上记着,一边安慰她:“婶子你别慌,我现在就过去看看,你先把贵重东西搬到前屋,注意安全。”挂了电话,我抓起雨衣就往外跑,雨丝打在脸上,有点疼。路上的积水已经没过了脚踝,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我想起去年冬天,我和她在这里堆过一个雪人,她把围巾摘下来给雪人围上,说这样雪人就不冷了。现在雪人早就化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在雨里沉默着,像在替我想念她。
帮李婶把墙根的沙袋堆好,又检查了一遍门窗,回到办公室时,已经快半夜了。雨衣往下滴水,在地上积了一小滩,我脱下雨衣,把湿漉漉的头发捋到脑后,坐在椅子上,觉得浑身都累。桌上的灯还亮着,灯光下,我看到照片里她的笑脸,突然就红了眼眶。我拿出手机,想给她发个消息,却又怕她已经睡了——她在那边的电子厂上班,每天要加班到很晚,我不想打扰她休息。手指在屏幕上打了又删,最后只发了一句“今天雨很大,我值班,一切都好,你也照顾好自己”。
消息发出去,如石沉大海。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儿,可脑子里全是她的样子。想起第一次见她,是在镇上的集市上,她在卖自家种的草莓,我蹲下来买草莓,她笑着说:“大哥,我这草莓甜,你多买点。”阳光照在她脸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想起我们第一次吵架,是因为我忘了她的生日,她哭着说我不重视她,我连夜坐火车去她老家,在她家门口等了一夜,第二天她开门看到我,眼睛红红的,却还是把我拉进了屋,给我煮了碗面条。想起她走的那天,在火车站,她抱着我说:“你在老家好好干,我在那边好好挣钱,咱们早点团聚。”我当时点头,说不出话,怕一开口就哭出来。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在石阶上,“滴答、滴答”,像是在数着我和她分开的日子。已经快半年了,我没见过她一面,只能在视频里看看她的脸,她瘦了,也黑了,说那边的太阳大,上班也累。我心疼,却帮不上忙,只能在电话里让她多吃点,别太累。有时候我会想,要是我没回村里当干部,是不是就能和她在城里一起打拼,不用受这份相思之苦?可每次看到村里的老人笑着跟我打招呼,看到转移群众时他们信任的眼神,我又觉得,我做的是对的。只是这份对的事,偏偏让我错过了最想陪伴的人。
桌上的杯子里还有半杯凉茶,是下午泡的,现在已经凉透了,像我此刻的心情。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心底。以前她总说我不会照顾自己,每次出门都会给我装瓶温水,说喝凉的对胃不好。现在没人管我了,我就经常忘了喝水,或者喝着凉茶,把胃弄得隐隐作痛。有时候疼起来,我会想,要是她在,肯定会皱着眉头骂我,然后给我煮碗热粥。
雨好像小了点,不再是“哗啦啦”的,而是变成了“沙沙沙”的,像春蚕在吃桑叶。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股清新的泥土味扑面而来。远处的山被雾气笼罩着,朦朦胧胧的,像一幅水墨画。村里的灯大多都灭了,只有几家还亮着,大概是和我一样,在守着这个雨夜。我想起小时候,下雨天,妈妈会把我抱在怀里,给我讲故事,那时候觉得,下雨天是最幸福的日子。长大后,有了她,觉得下雨天只要和她在一起,就是幸福的。可现在,下雨天只剩下我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办公室,守着无边的思念。
手机突然亮了一下,我赶紧拿起来,是她的消息:“刚下班,看到你的消息了,雨大,你值班要注意安全,别太累了,我给你寄了件毛衣,应该快到了。”看到消息,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心里又酸又暖。我回复她:“知道了,你也早点休息,别熬夜,毛衣收到我会告诉你的。”她回复:“好,晚安,想你。”我看着“想你”两个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像空落落的,难受得厉害。
我把手机放在胸口,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窗外的雨还在“沙沙”地落,芭蕉叶上的水珠偶尔滴下来,打在石阶上,“滴答”一声,很轻,却能传到心里。我想起那句词:“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喜听,空阶滴到明。”以前读的时候,只觉得是文人的闲愁,现在才明白,这种愁不是闲的,是刻在骨子里的,是想一个人想到极致,却又见不到的无奈。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雨停了,窗台上积了一层薄薄的水汽。我揉了揉眼睛,看到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我和她的聊天界面,心里暖暖的。我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远处的山露出了轮廓,村里传来了鸡叫声,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拿起桌上的巡查本,准备去河堤看看。路过院角的芭蕉时,我停下脚步,看着那些被雨水洗得发亮的叶子,突然觉得,虽然思念很苦,但只要我们都好好的,只要我们还在为了同一个目标努力,总有一天,我们会像这雨后的芭蕉一样,迎来属于我们的阳光。到那时,我要牵着她的手,在我们门口的月季花丛里,再听一次秋雨,再看一次灯火,把这所有的思念,都变成实实在在的幸福。
作者简介
胡成斌(笔名:凝渊):男,汉族,1980年1月出生于安康市汉滨区早阳镇代坡村,2022年毕业于杨凌职业技术学院农业生物工程分院,1999年开始发表作品,2015年至2018年任汉滨区早阳镇代坡村支部委员兼村文书,2018年至今任汉滨区早阳镇代坡村党支部副书记,早阳镇人大代表、早阳镇党代表,2025年西北工业大学法学本科毕业,乡村振兴规划师,汉滨区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散文协会会员。《鲁南作家》编辑部特约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