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溪散文《夯辈》
夯辈,是我农村农家一位族人的名字。小名叫辈,因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村民盖屋建房砸地基时掌夯出名而被习惯了称作夯辈。那时候的人们,互相称呼时习惯挂上名字。夯辈叔,夯辈伯,夯辈爷,辈份高一些的人直称他叫夯辈,而我与其同辈,他长我两岁,因而我称呼之夯辈哥。
夯辈哥身材不算魁梧,平时少言寡语,而是一有空闲便眯起并不豁亮明澈的双眼,像是在闭目养神想着什么。无论如何我们都很难将他与活跃有趣的夯把势挂上钩。然而,世上事就是如此不可思议,夯辈哥一旦掌上夯,小眼睛立马来了精气神,嘴里的夯号子也便紧慢有矩,变得抑扬顿挫起来。
那时候农村建房不用找人帮忙。你只要燃放上一挂鞭炮,村民族人便会陆陆续续放下碗筷或手头正干着的自家活,急匆匆赶过来,有了三四个人后便扯起嗓子叫嚷着夯号子,主家只是将茶水,香烟,瓜子一类伺候齐放在当场就行。随着人越聚越多,抬夯砸夯的便轮流一波换一波,然而夯辈哥掌着夯却很少有人替换……
听夯号子是一种享受。尤其是抬夯砸夯的时候,人们都非常的投入,脸上滚着汗珠却也不感到劳累,相反,随着夯辈哥的夯号起伏而激情万丈,有人想迫不及待的替换一下还舍不得松下夯绳呢!夯辈哥的夯号子可以说是每具新意,鲜有话语的重复。"咱就往北拐呀”“嗨哟”,“咱就高高举呀""嗨哟”,“还得再来一夯呀”“嗨哟”……。二百来斤重的石夯在夯辈哥的前趋后进左推右搡的应付自如中井然有序,没有漏夯,越是拐弯处的犄角旮旯,他越是特别地用心掌夯。过后讲起这一点时,不擅言辞的他只是煞有介事地说,拐弯处就是房子的墙角,一座房子的牢固,承重点主要就在这些地方,千万马虎不得。夯辈哥叫号掌夯在正溜地基时,他的语句便轻松诙谐起来,"春生来的晚呀”“嗨哟”,“老婆逼涮碗呀”“嗨哟”,“回家难上炕呀”“嗨哟”,“老婆叫洗脸呀”“嗨哟”……,在砸夯抬夯以外围观或平土的众人哄笑声中,春生便急慌地去争抢夯绳,好像是犯了很大的错误而被罚站的小学生,面红耳赤,脸红脖子粗地不知所措,有时候夯辈哥在夯号子里还会及时添加一些有趣的事情,记得有一次砸地基那天是立春日,夯辈哥不知怎么着就从肚子里冒出一段,“家家吃春饼呀”“嗨哟”,“阳气往上升呀”“嗨哟”,“地上钻一洞呀”“嗨哟”,“洞口放绒毛呀”“嗨哟”,正点正时到呀”“嗨哟”,“绒毛满天飞呀”“嗨哟”……。我记住了这些,有一年立春时刻我特地如法炮制,结果竟然与他号子里讲的情景一模一样,我由衷的佩服起夯辈哥来。有一次闲侃时我忽然想到这件事,便问他是如何想到这些的?他只是平静的出奇地答道,这些都是咱老祖宗的生活经验所得出的。
如今我们都六十多岁的年纪了。这天回老家省亲,大街上远远的看到了夯辈哥。我跳下车抢步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夯辈哥”,叫出声后我的眼里立马噙满了泪一一一他的头发已然花白,黑发显然能数得清还剩几根,前额上的皱纹暗黄间着黝黑,而且深切蜿蜒的像几只蚯蚓,眼神迷离恍惚,好几天没刮的胡子碴也是花白杂乱,嘴里的牙齿已经见不到了,背的鸵状使他的身子佝偻着……,“喜子,真的是你”,我们俩紧紧地抱在一起,相拥而泣……
夯辈哥两个女儿都已嫁人。因为计划生育,他没有儿子,妻子已食道癌去世五年了。他现在一个人经营着四亩来地。现在农村种地也不再劳累,全都机械化作业,产的粮食也不用晾晒装袋储存,而是直接在地头收成了便卖掉。只是虽说是不怎么下力干活,可这什么耕种收管每条工序都是得用钱来换才行。比方说灭虫除草的打药,都花钱用无人机喷撒,你想下力人工背喷雾器打药,受累不说,药效还不如人家的好,真就是没法。这钱一去这一去那便所剩无几了,没病没灾的怎么说都成,若万一摊上了大事,那就是塌了天。夯辈哥因为嫂子的食道癌,借的欠帐到现在还没还清呢!我只有哀惋唏嘘,从兜里掏出二百元钱塞到他手里,“夯辈哥,你可别嫌少,今后都这大岁数了,该吃吃该喝喝,可别再舍不得花钱啊!”夯辈哥感激地抹着眼泪,好像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又和夯辈哥聊起砸地基的往事。他说,那些事情永远也回不来了,机械夯更加的方便实用。然后又说,现在人死了都不用族人抬棺下葬,花点钱一条龙服务,现在这社会,只要有钱,什么也能摆平。我愕然,继而漠然……
人生到底追求的是什么呢?先前的人们物质生活水平差,但在互帮互助中人们好像是无忧无虑地生活着,而现今的人们物质生活提高了,但人际间的互动都在凭金钱丈量情感的远近亲疏,睁开眼就会战战兢兢地盘算,房贷,看病,水电吃喝,孩子的教育……。我问夯辈哥,下一步干不动了如何打算?他粗糙且青筋暴露的双手一摊,“能咋地?两个闺女人家都有公婆要伺候,我就老到养老院里呗”。
听了夯辈哥轻描淡写的回答,我竟然无言以对,低下头,我再次握紧他的手……
(梦溪于济南布诺花园2025.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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