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安行:千年古都的时光褶皱
作者/杨维勇
审核/雷学刚
总编/李淑林

无数次到西安,时间有长有短,可这座城之于我,绝非地图上一个简单的坐标,而成为灵魂深处不断回响的故地。每一次到来,犹如打开一册厚重无比的古籍,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摩挲着那些由时间、尘土与辉煌共同铸就的深刻纹理。它虽无言,却又万语千言。常听人说,西安地上地下全是文物,刮过的风里都带着文化味。初闻只当是笑谈,待真正在这里生活过,方知此言不虚。走在西安的街头,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可能沉睡着一个王朝的记忆,空气中弥漫的,不仅是西北特有的干燥气息,更有着穿越千年的文化芬芳。

我的朝圣,常始于那座孤标耸峙的大雁塔。它静默于尘嚣之外,犹如一枚楔入现代时间的唐代钉锚,稳定着整座城市的历史航向。登临须耗费一番气力,木梯陡峭,阶面被无数足迹磨出温润的凹痕,光线从狭小的窗孔渗入,空气中浮动着千年前的尘埃。登至顶层,凭栏远眺,景象豁然开朗——现代西安的楼宇大道如潮水般铺展于天际,却始终无法淹没那片低伏着的、青灰色的古城脉络。这不是一幅静止的画卷,而是一场延绵千年的对话:玄奘法师历尽劫波携回的贝叶梵章,曾在此被翻译、誊写,思想的洪流由此奔涌,汇入中华文明的浩荡长河。此刻,风声掠过塔铃,恍若那些远古智识的低沉吟诵,让人倏然间忘却今夕何夕。

从大雁塔的目光北上,便是大明宫国家遗址公园。站在太液池畔,望着辽阔的遗址广场,需要极大的想象力才能重现“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盛况。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曾是大唐的心脏,如今虽只剩地基残垣,但站在含元殿遗址上,依然能感受到那种吞吐天地的气势。微风吹过,仿佛带来千年前的朝会钟声,那些决定帝国命运的诏令似乎还在空气中振动。考古工作者们仍在小心翼翼地揭开历史的面纱,每一次发掘都在续写这座伟大宫殿的故事。

若说大明宫展现的是盛唐的气象万千,那么陕西历史博物馆则是整个三秦大地的文明宝库。步入展厅,犹如踏入一条时光隧道,从蓝田猿人到西周青铜,从秦砖汉瓦到唐金宋瓷,十八件国宝级文物静静地诉说着历史的辉煌。尤其那些唐代壁画和金银器,工艺之精湛令人叹为观止,每一件展品都凝聚着古代匠人的智慧与心血。在何家村窖藏文物展厅前,我总是不由自主地驻足良久,想象着千年前的长安人是如何创造出这样精美的器物,又是因何将它们深埋地下。陕西历史博物馆的每一件藏品都不是冰冷的文物,而是带着温度的历史见证者。

从大雁塔的目光南下,便是曲江池遗址与大唐芙蓉园的潋滟水光。这里曾是盛唐的诗歌现场,帝王与士子、酒香与墨韵共同沉醉于一场永不落幕的繁华春梦。如今,仿古的建筑固然精致,然其真髓,却需在想象中重构。我总爱在黄昏时分于此独步,看落日熔金,为池水镀上粼粼的碎金。依稀间,仿佛见李白“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的疏狂,睹杜甫“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的沉郁。这片水域,承载的不仅是雨水与池水,更是漫漶着文脉与诗情的墨水。春日的樱花如云蒸霞蔚,秋日的桂子暗香浮动,四时之景不同,而那份被文学浸透的灵韵,亘古未变。
若说大雁塔与曲江是帝国的精神与风雅,那么向西而行,骊山北麓的那支沉默军阵,则是其冰冷而绝对的权力铠甲。步入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每一次的感受都震撼如初。巨大的坑穴中,数千陶俑披甲执锐,军容整肃,面向东方。他们被封印于此两千余载,见证的并非帝国的万世永续,而是时间那足以湮没一切雄心与野心的巨大力量。我凝视着那一张张面孔,每一张都独一无二,恍若能看见塑造他们的工匠手下最后的温度,能听见他们被泥土封存前最后一声呼吸。这不仅是考古的奇观,更是关于存在与虚无的宏大寓言。帝国的梦想早已风化,而这些曾经的无名者,却凭借不朽的泥土,获得了某种永恒。友人曾戏言,到西安旅游好比“上坟”,祭拜的是一个又一个死去的王朝。今站在俑坑前,对此话才有了更深切的体会。

历史的印迹,在西安展现得淋漓尽致。半坡遗址的仰韶文化房基与陶罐,将文明的曙光骤然拉至六千年前;而明城墙的雄浑身影,则是中古帝国最后的坚实背影。我曾用整整一个下午,在城墙上从永宁门漫步至安定门。砖石苍古,垛口整齐,脚下的每一步都踩在历史之上。骑单车的游人欢声笑语掠过身旁,与城下川流不息的现代交通构成奇妙的交响。俯瞰城内,钟楼与鼓楼如两位历经风霜的老者,镇定地居于都市心脏,任车流如织,亦不改其色。及至日暮,华灯初上,城墙被灯光勾勒出雄健的轮廓,那一刻,长安与西安,过去与现在,完美地重叠在一起。

城市的呼吸与心跳,藏于市井街巷的烟火人声之中。回民街与西羊市里,永远人声鼎沸。空气中交织着烤羊肉串的焦香、蜂蜜凉粽的甜腻以及孜然与花椒的浓烈气息。叫卖声、炊具的碰撞声、游人的笑语声,沸反盈天。穿行其间,买一个肉夹馍,捧一碗酸汤水饺,看糕点师傅手下翻飞出洁白如雪的龙须酥,这是西安滚烫、真切的生活肌理。而拐进一座座古刹,氛围陡然静谧。大兴善寺的梵音低唱,广仁寺的经幡飘扬,香积寺的暮鼓晨钟……佛国的宁静与市井的喧嚣仅一墙之隔,却互不侵扰,和谐共生,共同构成了这座城市多元而包容的灵魂。

我的足迹亦曾延伸至远郊。登华山,绝顶之上,感受“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的险绝豪情;赴华清池,遥想“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的旖旎旧梦,而那场改变国运的兵谏,又为此地添上一笔苍凉的政治注脚。在五间厅前,我仿佛看到蒋纬国先生曾在此举行婚礼的历史瞬间,那段乱世中的浪漫往事,为这座千年宫殿平添几许柔情。新辟的诗经里小镇,以建筑与活动试图复原《诗经》时代的雅致与浪漫;浩瀚的昆明池遗址,则借一池清水,重新映射出汉武帝操练水军的雄图霸业。这些景致,如散落在时间荒野上的明珠,被“西安”这个名字一一串起,连成一条璀璨夺目的文化项链。

最令我难忘的是在一个秋日,偶入少陵原下一处僻静之所,竟见大片彼岸花如火如荼地绽放,猩红的花朵在夕阳下妖冶而悲凉,开在唐时遗冢汉时陵阙之间,生生不息。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长安的永恒——花开一季,王朝一世,而文化却如这原上的黄土,积淀千年,滋养万物。

在西安停留得越久,越会察觉它的魅力,远不止于那些彪炳史册的名胜。它更是一种无处不在的“场”,一种深厚绵长的“气”,是清晨时分,环城公园里秦腔票友一声高亢入云的嘶吼;是碑林博物馆内,一方石碑上欧阳询或颜真卿笔下穿越千年的笔力千钧;是寻常巷陌,一位老者用浓重的关中方言慢悠悠讲述的轶事;甚至是空气中,那由黄土、面香和历史尘埃混合而成的独特气息。

这是一座无法被一次性阅读的城市。它如一个深邃的时空褶皱,每一次展开,都会露出新的层次、新的故事。它慷慨地向所有人展示着盛唐的气象、大明的雄浑,却也悄然守护着战乱的创伤、岁月的沧桑与普通人的悲欢。它既是世界级的文化殿堂,供人瞻仰;亦是充满烟火气的家园,容纳生活。

当我最后一次漫步在落日余晖中的城墙上,抚摸着那些粗糙而坚硬的城砖,我忽然明了:长安,从未远去。它被拆解成万千碎片,融入西安的每一次呼吸、每一寸肌理。它活在博物馆的珍宝里,活在诗人的绝句中,活在百姓的谈笑间,也活在我这样无数过客一次又一次的抵达与告别之中。
千年古都,风华绝代。它不是沉睡的历史标本,而是一条奔腾不息的文化长河,至今仍在每一个愿意驻足聆听的人心中,汹涌澎湃。

作者简介
杨维勇,甘肃会宁人,大学本科学历,军旅作家。22载军旅生涯,上校军衔。退役后从事新闻工作,主任记者。喜欢体育、音乐、书法、写作。其在军、地撰写的新闻通讯、特写、报告文学、诗歌、散文,先后发表在解放军报、解放军后勤文艺、中国青年报、青海日报、人民军队报、质量服务报、科技鑫报、大西北网等刊物。


审核老师雷学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