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庄三日暖心头
陕西旬阳 刘世文
“阿丹叔家好,住得踏实,吃得也热乎。”前年假期,在海南上大学的儿子在香格里拉央村察益庄园小住两日,回家后总这么念叨,翻手机照片时还会指着屏幕笑:“你看阿丹叔给我递青稞饼的样儿,跟我们家楼下端钊叔似的。”那些散在他话里的暖,像藏地的格桑花,在我们心里落了种。这次全家特意再赴藏地,在庄园安安稳稳住了三日,原是想替儿子拾掇些旧念想,没承想,倒被这雨里的静与美、庄园里的热肠,焐得整颗心都软乎乎的。
初抵庄园:雨帘里藏着贵气与妥帖
高铁从丽江驶往香格里拉时,窗外的雨就没歇过。细密的雨丝斜斜地织着,把青稞田浸得发绿,风裹着草香和雨气往窗里钻;远处的山尖浸在云里,只剩个模糊的轮廓,连空气都比城里清透得发甜。出了高铁站,拦辆出租车往尼史村去,路两旁的青稞穗子在雨里晃,像铺了层流动的绿绸,车轮碾过积水的路面,溅起细碎的水花。
阿丹的庄园就挨着公路边,出租车刚拐过路口,隔着雨帘就瞧见了木楼的檐角——石块混着实木砌的墙根下、院门口摆着不少盆景,松柏盆景修得苍劲,月季盆景沾着雨珠,风一吹,碎雨珠落下来,打在院外的水泥地上叮当作响。车刚停稳在公路边,阿丹已在院子里站着了,手里还攥着几把伞,瘦高的个子立在门廊下,藏青色马甲上沾着点草屑,见我们下车,咧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眯眯地迎过来:“可算等来你们了!雨没淋着吧?房间早拾掇好,先歇脚。”没等我们拎行李,他已快步走到车后,伸手就接了过去,大箱子往肩上一扛,脚步稳得像踩在自家院里:“里头走,歇脚歇脚。”
踏进门才看清庄园的模样,心里先惊了惊。原是座两层的四合院,阿丹家的房屋所有木头都是淡黄色的,透着沉实的贵气——廊柱上雕着缠枝莲纹,雨丝斜斜落下来时,木头上的纹路像浸了水的墨,晕得愈发清晰;二楼的雕花栏杆爬着常春藤,叶片上的雨珠在光里闪,院里也摆着几盆多肉盆景,胖乎乎的叶片吸足了雨气,倒比城里的别墅区多了几分野趣。大堂里的藏式木桌擦得亮堂堂,桌角摆着个铜制的酥油茶壶,壶身上的花纹被摸得发亮;墙上的唐卡迎着光,颜料里掺着细碎的金粉,连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原木香和雨的潮气。
“早给你们留了三间房,一楼两间临着院,二楼一间朝纳帕海,敞亮得很。”阿丹领着往房间走时脚步放得轻,咧着嘴笑:“木料存了三年才敢用,怕走形,住着踏实。”房间里更见细致:床上铺着厚棉褥,软乎乎的像裹着云;窗台上摆着青瓷瓶,插着两枝刚掐的格桑花,红的黄的挤在一块儿,花瓣上还沾着雨珠;墙上挂着素雅的藏式挂毯,摸上去软乎乎的。最贴心的是床头——知道这里海拔高,怕客人缺氧,专门安装了供氧设备,细长的氧气管搭在枕边,旁边压着张纸条:“氧流量调小档就行,不舒服了随时喊我。”阿丹还顺手拉上了半扇窗:“雨夜里风凉,别吹着。”
晨行敬神:雨雾里载着习俗与亲近
在庄园的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下,鸟雀躲在屋檐下偶尔叫两声,阿丹就轻轻叩了叩房门:“起得早不?带你去村里几处敬神的地方转转,这会儿雨小,清静。”我跟着他往外走,院门口停着辆黑色的越野车,车身锃亮得能映出树影和雨丝,他拉开车门笑眯眯地说:“刚买没多久,村里路不好走,下雨更滑,开这个稳当。”
车往村外驶时,晨雾正漫在青稞田里,和雨丝缠在一块儿,像给绿绸蒙了层薄纱。阿丹握着方向盘,话顺着风往耳边飘:“咱藏人敬神,不讲究排场,就图个心诚,下雨去反倒更显实在。”他指着远处山腰的老松树,“那树下有个石龛,是祖辈传下来的,逢年过节都去添酥油灯,求个风调雨顺。去年旱得厉害,我连着去了三天,后来就下了场透雨。”又说藏地的习俗里,敬神时不能穿花哨衣裳,要带着干净的哈达,“哈达得是纯白的,不能沾杂色,这是对山神的敬重——下雨时哈达别让雨泡透了,沾了泥就不洁净了。”
路过一片藏式民居时,烟柱正从屋顶的烟囱里斜斜地飘,混在雨雾里慢慢散了,阿丹放慢车速:“你瞧那家门前摆着的玛尼石,上面刻的‘嗡嘛呢叭咪吽’,是求家人平安的。石头得选河边捡的圆石,刻完了要拿酥油擦一遍,下雨才不容易裂。”车拐进一条窄路,停在山脚下的平地上,前方老树下立着石块垒的神龛,龛上摆着十几盏酥油灯,火苗在风里晃悠悠的,雨丝落在灯芯旁,竟没把火浇灭,像串跳动的星子。
阿丹从车上拎出一小袋松枝,往香炉里添了把,又从怀里摸出条白哈达,轻轻搭在神龛上——哈达是用塑料袋裹着的,没沾着雨,他双手合十站了会儿,才转头对我笑:“不用多说话,心里想着‘平安’就行。咱藏人说,心诚了,山神在雨里也能听见。”往回走时,雨又大了些,打在车窗上沙沙响,阿丹又讲起村里的事:“谁家添了娃,得抱着去神龛前绕三圈,不管下雨还是大太阳;谁家老人过寿,要在这儿撒青稞,让路过的鸟叼走——鸟叼得越多,说明福气越厚。”车辙碾过带露的草,把藏地的细碎习俗,一点点碾进了心里。
藏地风物:雨幕里浸着静与甜
在庄园的日子,天总时不时落雨,有时是细密的毛毛雨,飘在脸上凉丝丝的,有时又下得急些,打在屋檐上嗒嗒响,不过没几日,天就彻底放晴了,云散得干干净净,连空气都透着亮。阿丹一家总催着“出去耍”,他们说:“来都来了,得瞧瞧藏地的好景,下雨时看、晴天看,各有各的味呢。”
去独克宗古城那天还飘着雨,踩着被岁月磨得发亮的石板路往里走,石板缝里积着水,踩上去滋滋响,檐下的经幡在风里哗啦啦响,红的、黄的、蓝的、绿的、白的,被雨打湿后颜色更艳,像无数支小喇叭在哼着旧歌谣。转经筒立在广场中央,比两层楼还高,木头被磨得光溜,沾着雨珠更显温润,握着推柄转时,能听见里头经文的嗡鸣,还混着雨打经筒的闷响——一圈圈转下来,掌心沾了木头的温,心也跟着静了。
巷子里的藏式小屋挨得近,屋顶的铜铃被风一吹,叮铃叮铃的声儿缠在一块儿;墙角的格桑花探着脑袋,把红的、紫的、黄的瓣儿凑到窗沿边,花瓣上的雨珠滚来滚去,像在偷看屋里的酥油茶壶。路过一家老铺子时,见藏民在织藏毯,羊毛线在手里绕来绕去,银灰色的线织出云纹,绛红色的线缀出格桑花,雨丝从窗缝飘进来,落在毯上竟不沾湿,藏民笑:“这羊毛晒过酥油,防水呢。”指尖蹭过毯面,软得像摸着云朵。
放晴后去纳帕海,更是让人挪不开眼。远远望去,湖面像块擦得亮的镜子,云影落在水里,被风搅得晃晃悠悠;牛羊在草里踱着,白的像落雪,黑的像泼墨,慢得像镜头被拉了倍速,偶尔抬头叫一声,声儿顺着风飘出去老远,又被草尖弹回来,混着风响竟格外清亮。往湖岸走时,草叶上还沾着前几日的雨珠,沾湿了裤脚,凉丝丝的,却不觉得冷——风里裹着水草的甜气,还混着牦牛身上的奶香味,吸一口,连肺腑都像被洗过。
远处的山尖没了云雾遮着,青灰色的轮廓清清楚楚;山影投在湖里,把水染成了淡青;几只水鸟掠着水面飞,翅膀沾起的水珠落进草里,惊得蚂蚱蹦起来,倒比城里的动物园多了几分野趣。蹲下来看湖时,还能瞧见水里的小鱼,尾巴一甩就钻进了水草里,连波纹都轻得怕惊了谁。阿丹在旁边笑:“晴天的湖最亮,鱼都敢靠岸,它们知道这会儿光景好呢。”
去松赞林寺那天也是大晴天,当地人唤它“小布达拉宫”,果然没说错——寺庙卧在山岗上,红墙白檐在日光里立得庄严,金顶在太阳下亮得晃眼,再没了雨雾遮着,看得清清楚楚。顺着石阶往上爬,香火味混着松脂香往鼻子里钻,还带着点晒暖的潮气,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响,每一声都像敲在心上。石阶两旁的玛尼堆摆得整整齐齐,石块上刻着模糊的经文,被日晒得发亮,字缝里还长着小小的草。
站在大殿前往下望,庄园的木楼在山坳里缩成个小点儿,远处的草原铺得平平整整,牛羊像撒在绿绸上的墨点,忽然就懂了阿丹说的“住着踏实”——是这方天地的静,是晴雨里的软,把心稳稳托住了。
马场欢歌:雨丝里落着热肠与实在
去马场那天还飘着小雨,细密的雨丝沾在衣襟上,凉丝丝的。阿丹一早就让儿子把车洗得锃亮,“我开车载你们全家去,不远,几分钟就到。”他帮我们拉开车门,又从后备厢翻出几顶宽檐帽,笑眯眯地说:“戴上挡挡雨,别淋着。”
马场挨着纳帕海的边儿,刚到门口,阿丹的儿子早候在那儿了,见我们来,笑着往马群那边指:“都给你们备好啦,我挑了几匹最温顺的。”他熟门熟路地牵出四匹马,“这匹‘雪绒’给老人骑,走得稳;那匹‘风影’年轻人骑正好,不爱闹。”又转身从屋里拿了相机,“一会儿我给你们拍照,免费的,多拍几张留个念想。”阿丹在旁边摆手笑:“尽管骑,都是自家的马,不用钱!下雨也不耽误耍。”
我们全家挨着上马时,阿丹的儿子忙前忙后地扶着,给老人牵马缰绳,又叮嘱年轻人:“脚踩稳马镫,身子别晃,它懂人语呢。”他自己则举着相机在旁边绕着圈拍,“往左边点,把经幡拍进去!”“笑一笑呀,雨丝落在头发上还挺好看呢!”马慢慢往草原上走时,风裹着雨丝拂着衣襟,远处的山尖蒙在雾里,经幡在风里飘得哗啦啦响,草叶上的雨珠沾在裤脚上,倒比晴天多了几分野趣。
骑了小半个时辰,阿丹的儿子又张罗着拍合影,让我们挨着马站成一排,他自己蹲在地上调整角度:“再靠近点,一家人挨近些才热闹。”拍得差不多了,他又牵马往回走:“别累着,咱回去歇着。”等我们都上了车,阿丹才发动车子往庄园开,雨丝打在车窗上,他还转头笑:“刚让儿子把照片导手机里了,回头发你们。”

三餐暖味:烟火里裹着实在与热肠
在庄园的吃住,比景更让人记挂。阿丹一家总说:“客人来了,就得吃好住好,尤其下雨,更得暖乎乎的。”
头天傍晚刚歇下,雨还在下,阿丹的妻子就端来酥油茶。粗瓷碗焐得手心发烫,奶香味混着茶气飘过来:“刚熬的,配青稞饼正好,喝了暖身子。”她头发梳得光溜,发间别着个银簪,戴着藏族女性常戴的圆顶小帽,笑起来眼角的纹像朵菊花。放下碗时轻轻拉了拉窗帘:“夜里风大,还下雨,别吹着。”没多久,第一顿牦牛肉火锅就端上了桌——铜锅是特意选的厚底,架在炭火上,汤底咕嘟咕嘟沸着,浮着一层清亮的油花。肥瘦相间的牦牛肉早切得厚薄均匀,红的肉、白的筋在汤里翻涌,刚涮几秒就透着香;旁边摆着的配菜热闹得很:刚从地里拔的小青菜带着泥星,洗得透亮的土豆块滚圆,还有自家腌的酸菜、奶渣,码得整整齐齐。阿丹挨着桌边坐,给我们递筷子时笑:“这牦牛是纳帕海边上散养的,早上天不亮就出圈啃带露的草,肉嚼着有韧劲还不柴。”他夹起一块带筋的肉往我碗里放,“你尝尝这个,炖得烂乎,老人孩子都能嚼动。”汤里再丢把青稞面做的面片,吸饱了肉香,哧溜吸进嘴里,暖意在喉咙里散开,连雨打窗棂的声儿都变得温柔了。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就听见院里有动静。推窗一看,雨又小了些,阿丹正蹲在廊下擦我们昨天沾了泥的鞋——鞋上沾着草原的泥,被雨一泡更难擦,他用软布一点点蹭,见我们醒了,直起腰笑:“想着你们要出门,鞋脏了不好走,擦干净了穿着也舒坦。”早餐摆上桌时,最惹眼的是那壶油茶。陶壶焐在炭火边,揭开盖时,油香混着茶香直往鼻子里钻。阿丹的妻子给我们倒茶时说:“这油茶得用酥油炒青稞面,再兑上熬好的浓茶,早上喝一碗,顶饿还暖身。”她还端来一碟糌粑,“拌在油茶里吃,香得很。”舀一勺油茶送进嘴里,酥油的醇厚、茶叶的微苦、青稞的香揉在一块儿,咽下去时,连胃里都暖烘烘的。配着的青稞饼烙得金晃晃的,咬一口掉渣,饼边还带着点焦香;还有碟腌萝卜干,脆生生的,阿丹说:“去年你儿子爱吃,我特意多腌了些,下雨时就着饼吃,得劲。”
第二天下午从纳帕海回来,雨还没停,刚踏进院门就闻见肉香——阿丹的妻子正蹲在灶前添炭火,铜锅里的牦牛肉火锅又沸上了。“知道你们逛了一下午冷,早把肉炖上了。”她掀锅盖时,热气裹着香冒出来,今天的锅里还多了些牛骨,“炖了两个钟头,汤更鲜。”阿丹从坛子里舀出些自制的辣酱,“蘸肉吃,不辣,就提个味。”我们围坐在炉边,看着雨丝斜斜落在院里的盆景上,手里捧着热乎的肉碗,连说话都带着暖意。阿丹咧着嘴笑:“咱藏地人下雨就爱炖肉,一家人围着炉边坐,热乎。”
去马场回来时已近午,雨彻底停了,天也放晴了,阿丹的儿子早把烧烤架支在院里的棚子下,牦牛肉串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香味混着松木的烟火气飘过来。阿丹的小孙女举着刚摘的野果跑过来,往我们手里塞:“甜的!雨停了才摘到的。”老太太端来酸奶,上面撒着白糖:“解腻。”吃饱了往廊下的藤椅上一坐,风一吹,木楼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檐下还挂着些没干透的雨珠,落下来打在石板上嗒嗒响,连阳光都变得懒乎乎的。
夜里的庄园最是贴心。当地气温只有十二三度,刚躺到床上,就听见敲门声——阿丹的妻子端着碗姜汤站在门口,粗瓷碗焐得手心发烫:“夜里凉,不管晴雨,喝碗姜汤暖暖身子,别着凉了。”她还往床头瞥了瞥:“氧气机我给你们开了小档,要是觉得闷,就吸两口,踏实睡。”喝着姜汤,辣乎乎的暖意漫开来,连带着窗外的风声都温柔了不少,像在哼着摇篮曲。
临别念想:暖痕留在心尖上
离别的时候,天仍下着毛细雨,望着庄园院里的盆景和格桑花,阿丹先安排我们吃了他家的油茶、青稞饭、鸡蛋等小吃,而后让女婿开着专车送我们去高铁站,忽然觉得这几日晴晴雨雨的时光像被揉碎的云,轻得很,却在心里落了重痕。
阿丹一家没说什么客套话,却把暖藏在细处:是阿丹清晨擦鞋的身影,是老板娘端姜汤的手,是烧烤架上冒油的肉串,是床头那根氧气管,是雨里载我们去马场的车,是儿子忙前忙后安排的骑马照相,是雨里递过来的伞,是连续两个下午咕嘟冒泡的牛肉火锅,是清晨壶里温着的油茶——这些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事,却像庄园里的原木,沉实又妥帖。
高铁开时,窗外的藏地慢慢往后退,雨丝落在青稞田上,把独克宗古城的铜铃、纳帕海的水草、松赞林寺的金顶都笼在薄雾里;可阿丹笑眯眯的脸、酥油茶的香、木楼的原木味,还有火锅里翻滚的牦牛肉、油茶里飘着的酥油香,却像刚发生似的清晰,暖得人心头发烫。
往后再想起香格里拉,先记起的怕不是雪山湖海,是这庄园里的暖——是把客人当家人的实在,是藏在烟火里的热肠。这些暖像藏地的晴雨,不烈,却温温地焐着心尖,让你知道,这人间总有地方,把相逢过成了念想,连晴雨里都浸着化不开的甜。
作者简介:刘世文,陕南旬阳人氏,枕小神河而长。数十载栖居城中,执笔墨为楫,泛游烟霞。自知才微学浅,惟以痴念为引,将山河旧梦,落于素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