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镇宁布依习俗多,赶表赶出情哥哥。姑娘媳妇难甄别,婚后难免起干戈。”
当地人樊生给我聊过镇宁布依族人的婚俗习惯。樊生说,他们那代人曾经流行过“赶表”风俗,他还被赶表伤害过!
赶表是布依族青年男女交流感情,寻找配偶的⼀种社交活动。赶表多选择在赶场天或节假日进行。赶表时,男青年吹响‘勒尤“向自己喜欢的姑娘表示爱慕,女方则以”木叶“回应。
勒尤是一种布依族人喜欢的双管竖吹乐器。勒,布依语有追的意思;尤,布依语为恋人、情人的意思。吹奏勒尤就是追求幸福。
木叶则是以随手摘取的植物叶为“乐器”,以唇齿配合发出音调的方式表达感情,类似于口技。
不会勒尤或木叶的则通过对歌来向对方表达爱慕之情。对歌后,如果一方有意,可请熟悉对方的“闺蜜”预约下次赶表时间和地点;任何一方不满意也可婉言谢绝。赶表遇到对方父母、亲戚、长辈必须回避以示尊重。
赶表多在立秋之后进行。唐代诗人刘言史有诗云:“兹晨戒流火,商飙早已惊。云天收夏色,木叶动秋声”。
樊生说,小时候他在寨子里有两个好兄弟和一个女同学。一个叫戎儿,一个叫楞子;那个女同学则叫妹珍。赶场时他们也相约去赶过表。
戎儿姓张,身高有一米七左右,皮肤黑、身体敦实。戎儿这个小名是他父亲取的。他父亲当过兵,也许希望他儿子长大到部队去建功立业吧!
戎儿有音乐天赋,会拉二胡、会吹笛⼦,而且心灵手巧,二胡、笛⼦都是他自己做的。
戎儿读过初中,钢笔字写得不错 ,在寨⼦里算文化人了。一些老人不会写信常是戎儿帮他们写。农闲时,戎儿还写点山歌 自己到山坡上去练唱,这在后来的赶表中显示出了他的优势。
楞子姓骆,个子不高、体型瘦小,但有力气。由于生下来身体不好,父母害怕他长不大,于是给他取了个有贱意思的名字——楞子。楞子在布依族语言中是脏,是鬼都不喜欢的意思,祈祷他健康成长。如同早年汉人怕孩子不好带,给孩子取名狗儿 、猫儿⼀样。譬如草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妹珍姓乌,十四五岁就亭亭玉立了,平时扎两个小辫,一双大眼睛,让人过目难忘。
妹珍勤劳,干活干净、利索,待人也大方热情,寨子里的男女老少都夸妹珍是个好姑娘。有儿子的都想娶妹珍进屋做儿媳妇。可惜的是农村重男轻女,妹珍跟寨子里的其他女孩⼀样,没上过⼀天学。
农村赶场大人们主要是去买卖东西,年轻人则是去见同学、交朋友还有一个目的是去赶表,希望能找到媳妇或男人。
不久,妹珍组织了一次印象深刻的赶表。
为了给对方留点好印象大家都力争穿得漂亮点至少得穿干净点吧。樊生说,那时真穷呀,有件新衣服,有双新鞋⼦都可以炫耀几年。
为了到场上显得干净点,他们出门时常常得把“新衣服”“新鞋子”包好,到了场口把旧衣服脱下来换上 “新衣服”“新鞋⼦”入场。其实 所谓“新衣服”“ 新鞋⼦”就是平时舍不得穿的衣服、鞋子洗干净而已。
遇到下雨天就麻烦了,十几里烂泥路走下来,⼀身是水、两脚是泥,甚至脸上也有泥。樊生说,遇到这种情况,大家就得先到场口碾米房把脚、脸洗干净入场。
当年他们赶场一般都去得晚,一是要把家里,人吃的、牛吃的、猪吃的准备好才能去;二是赶表不想父母“掺和”进来,去得晚父母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散场后,卖鸡、卖鸭、卖牛、卖羊的离去留下一地的鸡、鸭、牛、羊粪便;下雨天还会留下鞋印、脚印、蹄印、车辙印。
年轻人不在乎这些,没有父母管,没有长辈盯,自由比什么都重要。他们三五成群走到约定俗成的空地上,便开始了,“每周一歌”。
一些人吹响了勒尤,喜欢唱山歌,并且会写山歌的戎儿常常先唱起了山歌:“山歌好唱口难开,梨青好吃树难栽。白米好吃田难打,细鱼好吃网难抬。”有路上刚认识的女表接道:“糯米煮饭满锅漂,金碗舀来银筷叼。金碗银筷我不爱。只愿同哥吃苦蒿。”戎儿接道:“云南下来⼀条河 ,金盆打水喂鸡鹅。鸡鹅不饮金盆水,哥问阿妹意如何?”那女表接道:“云南下来⼀条沟,金盆打水喂鱼鳅。鱼鳅不吃金盆水,妹问阿哥羞不羞?”大家一阵哄笑,说再来一个!戎儿停顿了一下唱道:“妹问哥羞哥不休,栽秧搭谷忙到秋。要是阿妹肯上门,郎情妾意哪来羞?”那女表没有接茬。
愣子对一个来时河边碰到的女表唱道“ 天上下雨路上滑 ,鱼在水中摆尾巴。 哪天捉鱼来下酒 ,哪年阿妹来当家?”那女表对道:“ 河边走路要慢⾏ ,当心落水水无情。鸳鸯戏水水不乱 ,提壶浇花耐心淋。”大家和道:“ 耐心淋呀,耐心淋!”
妹珍对一个前几场赶表碰到的后生说:“ 怎么现在不唱了?”那后生叫荣利的高声唱道;“ 久不唱歌忘记歌 ,久不打鱼忘记河。久不提笔忘记字,久不见妹脸皮薄!” 妹珍也不示弱唱道:“久不回家忘记乡,久不栽秧忘记秧,久不见面忘记妹。久不对歌莫紧张。”
樊生说,他那次没有参与对歌,因为他正遇到一件烦心事——他和他恋爱女友遇到一个“军婚”问题。
“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赶表,镇宁布依语读作“让棱”。赶表和汉族相亲相似,但又不尽相同。相似的是都是为了找自己的另一半,但汉人相亲双方必须是单身;而布依族有婚约的或者“已婚”但没有住在一起或没有孩⼦的都可以去赶表,因此赶表常常引起争斗,甚至村寨间械斗。
樊生说,他都为愣子打过架。
楞子18岁,身高才1.6 ⽶左右,又长个实心脚板,走路、跑步都比别人慢半拍,寨子里的人给他取了个绰号 “鸭巴脚”。
愣子父母怕他找不到媳妇,很早就给他定了门娃娃亲。楞子十二岁时就和他九岁的“媳妇”叫妹棱的“结婚”了。不过“媳妇”只是在结婚办酒那几天在楞⼦家住过。酒办完后,妹棱就回娘家去了,一直没回愣子家。两人那时都还小或许根本不懂得男女之事,因此平时也没有来往。
安顺布依族女孩叫妹棱、妹元、妹珍……的很多,没有具体指向义。这和文革期前给女孩取名,向红、卫红、保红有政治意义不同。
楞子父亲为了儿子能真正娶回媳妇,白天在生产队挣工分,晚上在家编⽵筐卖,积劳成疾不到32岁就去世了。楞子母亲熬了好几年,等到“媳妇”妹棱18岁时,母亲叫楞子去把 “媳妇”接回来,农忙时好打个帮手。
但她听人说“媳妇”妹棱赶表认识了其他人,已经在别人家住了好几个月了。楞子闻知“媳妇”红杏出墙后,既气愤又尴尬。毕竟妹棱和自己结过婚算自己的女人,于是找到寨子里的年轻人要他们为自己讨个公道。
樊生说,他和戎儿听说这件事后也很气愤。戎儿问楞子:“是抢回老婆 还是砸家、砍人?”楞子说:“老婆已是别人的了 ,抢回没有意义,还是砸家、砍人吧!”
大家商量,樊生对愣子说:“我们寨⼦的人少 ,能抄家伙上的也就十来个人 ,强攻肯定吃亏 ,只能智取。”戎儿接着说:“愣子,你家不是有内亲在他们寨⼦吗?先联系你家内亲,摸清情况后再动手不迟。”
几天后 ,楞⼦内亲传来消息 ,对方寨子男劳力过几天都要去赶场,去赶场后家里就剩老弱病残,你们可以择机进寨子抢人。对方传话说,你“媳妇”家也很穷,值钱的只有两头猪:⼀头有 120 斤左右 ,⼀头是十多斤的猪仔。他内亲还传话说,要给他留头猪。
了解情况后 ,楞⼦决定赶场天去执行“砸家、砍人”任务。
赶场那天,楞子领着全村青壮年,带上刀、枪、棍、棒浩浩荡荡向对方寨子杀去。到了寨门口,楞子内亲前来接应说,你们先埋伏在寨子旁边山梁上。等我信号再行动。
等到信号后 ,楞⼦⼀声令下:“上!”,十多个小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寨子,不到二十分钟就结束了“战斗”——砸了对方几样可怜的家具 ,勉强砍了妹棱老公一刀,顺便把猪仔抱了回来。
妹棱老公伤得不重,偷了别个女人自觉理亏,没有报案,因此没有人追究愣子抢劫人等刑事责任。“失恋”后,愣子参加了妹珍组织的赶表。妹珍是好意,想楞子早点找个人成家。
最终、在妹珍撮合下,愣子和与她对歌的女表赶婚成功。婚后老婆给楞子生了两个女儿。楞子为了⼀家人过上好日子,拼命干活,加上营养不良,不幸染上肺结核。那个年代肺结核相当于现在的癌症,是不治之症。不久愣子步他老爹后尘,31岁就去世了。时也!命也!
楞子老婆如今还住在她和楞子成亲时的老屋里。小女儿成家后盖的新房请她去住,她也不去,说是她走了楞子会孤独的。
那次赶表,戎儿率先起来对歌,樊生还觉得戎儿胆子大。后来戎儿坦白道,那是因为在路上遇到后来成为他老婆的女表,妹元,他急于表现想捷足先登。
戎儿说,第⼀次见到妹元他就有触电般的感觉,鼓起勇气和妹元搭讪后却又忐忑起来,以至于说话都拘谨得手足无措。戎儿说,他们只是傻傻地站在河边,看着河水。最后,还是妹元打破尴尬,轻声唱道:“ 阿哥你从哪儿来?你家寨门朝哪开?… …” 戎儿回道:“ 阿妹,我从达寥寨子来,吃的是米饭,穿的是草鞋…… ” 俩人唱完,戎儿触景生情吟了几句《诗经》上的诗“……河水洋洋 ,北流活活。施罛濊濊 , 鳣鲔发发……”或许正是这几句诗引起了妹元的重视。妹元回去翻书查了一下诗的意思,觉得戎儿是个爱学习的人值得托付终身。
其实喜欢戎儿的另有其人。妹珍打小就喜欢戎儿,但不敢表白。因为戎儿在寨子里是长辈。
有次赶场回家的路上,妹珍有意试探戎儿的态度。妹珍告诉戎儿,上次和她对歌的叫荣利,山歌唱得不错,随后学着荣利的口气唱道:“栽秧完了又薅秧 ,哪里得闲来看嬢?哪里得闲来看妹 ,得等秋收谷入仓”。
妹珍说:“荣利还想拉她的手。”戎儿急切地问道,“后来怎么样?”妹珍没有回答。
戎儿其实早就明白妹珍的心思,从心里也喜欢妹珍,但囿于辈分问题只有对妹珍明说:“ 妹珍,我俩在一起不合适。如果我们在⼀起,我俩父母在寨子里将永远抬不起头来,别人会说我们乱伦,是要遭天打雷劈的。”这种世俗观念的束缚让两个有情人最终没有走到一起。妹珍明白戎儿的意思后,反而竭力撮合戎儿和妹元的关系。
妹元是邻近寨子的,由于父亲有文化还送妹元读过初中,这在当年贵州农村是十分罕见的,因此妹元能读懂戎儿。后来,戎儿考上了贵州师范大学,毕业后在县城教书,如今已经退休。
妹珍后来嫁给了荣利,听说还给荣利生了两个儿子。
樊生说,赶表这种习俗还引发过一场悲剧。20世纪70 年代,⼀对通过赶表认识,结成伴侣的夫妇,男方叫伍X寿,女方叫王X珍就吃过官司。
婚后,伍X寿才知道,王X珍小时父母做主订有一门娃娃亲,虽未法律意义上结婚,但男方早已把王X珍当成自己老婆了。男方当兵后得知王X珍和别人法律结婚后大怒,⼀张诉状把伍X寿、王X珍夫妇告上法庭。法院以破坏军婚罪判决伍X寿入狱三年。那个年代,军婚是一条不可逾越的红线。
为了维护法律尊严,保护军人婚姻权利,教育其他人,当地政府还在王X珍脖子上挂上“破鞋”牌子在全县各乡、各镇游街示众。樊生说,他记得游街时,王X珍身穿手工制作的民族服装神色坦然,镇定自若有视死如归的气势。
解除管制后,王X珍定时前往监狱探望伍X寿,发誓等他出狱后重新结婚!(法院曾宣布他们之前婚姻无效)如今俩人已年过八十,儿孙满堂。
樊生酒喝高了,还分享了他初恋的故事。他说,他也差点“违法”。他上中学时曾和同桌叫妹晶的女同学相恋,两人曾约“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后来樊生执意报考公安大学,有人举报樊生破坏军婚,说他和“军属”妹晶关系暧昧。
其实,妹晶所谓男友只是在一次赶表时两人搭过讪。妹晶说,她从来没对所谓男友做出过任何承诺。可他男友一厢情愿认定妹晶是他女人,入伍后更是以军人身份相威胁,逼迫妹晶马上和他结婚,弄得妹晶很无奈、很苦恼、很痛苦!
他所谓男友甚至信誓旦旦向部队领导说,他和妹晶是男女朋友关系,喝过合卺酒,其实就是现在朋友间开玩笑喝交杯酒而已。对此,妹晶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楚。
为了不影响樊生前途,更怕樊生摊上军婚官司,妹晶选择同樊生断绝关系,迅速、毅然和她的兵哥哥“男友”办理了结婚手续,从此远走他乡。妹晶结婚后,樊生报考公安大学政审问题迎刃而解。
樊生上学后曾千方百计打听妹晶消息,希望得到当年毅然和他分手的真正原因。
毕业后樊生先是在省厅刑侦处工作,后来调到县公安局任副局长,直到退休。
樊生工作后,曾想方设法打听妹晶消息,但无法获得妹晶任何信息,于是与省城一所中学老师组成家庭,育有一儿,一女,如今儿女都已成家立业。
退休后,樊生仍然在打听妹晶消息,甚至通过公安内部网搜索过妹晶信息,但都一无所获,妹晶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樊生为此痛苦了好久。
40多年后一次同学聚会,樊生见到戎儿夫妇,甚至还意外见到妹晶。问到分手原因,妹晶说:“如果我不和你分手,你当得了警官?说不定你还会摊上破坏军婚罪名;问到“失联”的事,妹晶说,她老公是涉核部队,保密级别很高,一般网站根本查不到他们信息。
妹晶给她老公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天生智力残疾,不能自理(可能和她父亲涉核有关);女儿聪明,成绩也好,8年前留学英国,如今在英国定居。
妹晶说,她老公在一次核试验中因公殉职。如今她主要任务就是照顾不能自理的儿子,儿子快满40岁了。好在他们有烈士家属身份,政府对他们照顾有加。
樊生听到这些信息后,十分后悔、十分内疚、十分遗憾也十分难过。如果当年不执意报考公安大学而是选择没政审要求的其他院校,说不定他们就在一起了,但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樊生十分矛盾,想去妹晶家看看她如今生活状况,又怕老伴多心,老伴有高血压、糖尿病等慢性疾病;不去看看又心有不甘。
问戎儿妹珍消息时,戎儿说,妹珍十多年前就已经作古,两人为此唏嘘不已。樊生说:“如果当年你不顾世俗和妹珍走到一起或许又是另一回事了。”戎儿不答。
樊生说:“妹珍是个好女人。贵州女人肤白貌美的不多,但健康善良的多,妹珍就是其中之一。”
戎儿说:“他也退休了,如今看点书,练练书法。”樊生问他,还写山歌吗?戎儿说偶尔写点小诗。樊生开玩笑说:“升级了嗦,山歌变诗歌了!”戎儿笑,当场吟了一首小诗。
小聚感怀
四十余秋再举盅,一杯浊酒土音通。少年情意今犹在,往事付诸谈笑中。
樊生也和了一首。
望安桥上望水流,同学小聚登二楼。承蒙班长解钱囊,釜炖狗肉沁心头。
浊酒一杯千万语,蘸水八碗几多愁?古稀之年忆往事,大江东去水难留。
赶表这种习俗可追溯到明代。明洪武年间 ,有支征南大军从南方来到安顺 ,他们在完成了对普定、关岭、镇宁、紫云等地征讨任务后并没有回到南方而是留了下来屯垦戍边。留下来的这支军队士兵都很年轻,都到了适婚年龄。父母不在身边又没有亲戚朋友,这些士兵无法通过媒妁之言找到老婆。于是,赶场天这些年轻士兵三五成群以勒尤、唱歌形式和当地姑娘交流,从而找到了老婆。这种方式居然屡试不爽,于是逐渐形成了赶表这种相亲形式,⼀代⼀代传了下来。
樊生说,他们那代布依族人许多婚姻是赶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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