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你的右腮囊肿长了几年了?”1992年夏的一天夜里,从蚌埠到深圳的列车上,我正在11节车厢里坐立不安,因为右腮又肿胀溃脓了,这次连头皮都肿了。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位大概七十多岁的白胡子老头,颌下长须飘洒胸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派头。一上火车他就注意到了我,见我右手捂住右腮时立时坐,终是开口问我了,“你右腮现在正在溃脓,很胀痛,连头都肿了,很容易引起脑颅感染。必须早点放脓血出来。” “三年多了,反反复复肿胀化脓不下百次了……”我看了老头一眼,低声说到,“我已辗转多家医院了,已不抱生的希望了,我这次……”“别想太多了,小伙子。”老头打断我的话,站起身从行李架上拿下一个小皮箱,打开拿出个对折牛皮袋,于袋子里抽一根银针,“走,去厕所,我帮你把脓血放出来,否则会痛晕你的。”
“太感谢您了!”我感激地看了老头一眼,可此时的厕所都在排队等候,老头跟乘务员说明我的情况后,出面调节我与老头一起进入厕所。“小伙子,你向右倾斜蹲着,免得脓血流在衣裤上。”老头便说边用打火机打出火苗烧了下银针头,然后探到我右腮下方软且白的地方,轻轻扎了进去,随着他拔出银针,一股脓血喷射而出,溅得老头胸腿的衣裤上到处都是。“唉,小伙子,真是遭罪了……”
“这种囊肿,多是心中郁结所致。”脓血一出,胀痛消失,顿时感觉轻松多了。老头掏出手绢沾了水擦拭,叹了口气说,“近几年遇到不开心的事儿了?”“对不起,把您衣裤弄脏了。”我拿出卫生纸歉意地给老头擦拭衣裤上的脓血,“您咋看出来的?一会儿回到座位后,我再讲给您听……”
时间回到五年前的夏天,竹溪县中考半个月后,丰溪镇教管会通知达到分数线的三个同学到丰溪中学填志愿:全县初定分数线是430分,叶泽芝同学考了485分,是第一名;我考476分,是第二名;陈亿明同学考了433分,刚好过线。当年丰溪中学两个班87人参加中考,就我们三个人考过了分数线。
当时,我穿着用旧衣服改缝的蓝布衫,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写有476分的成绩单,心里像揣了只欢快的小鹿。我兴冲冲地跑到教管会填了一个唯一的“竹溪师范”志愿,因为竹溪师范不但不要学费还每个月有生活补助,对于我当时一穷二白的家,此是必选。填完志愿回家时,经过教管会主任解世友的办公室,他抬头问我:“夏国林,你家有香菇木耳吗?” “好像没有。”我一下子就愣住了 十六岁的山里孩子,哪懂这些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只能支支吾吾地回答,“猪和羊都被管理区和村里的干部牵跑了,说是要交三提五统和农特二税……”“回吧,回吧!”解世友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话,然后挥了挥手,“谁听你说这些!”
又过了些天后,邮递员老余走过二十多里山路,特意来到我家门口。他从邮包里掏出一张录取通知书,递给我:“夏国林同学,恭喜你被竹溪职业高中录取!”我接过通知书,手微微颤抖着,耳朵也嗡嗡炸响:职业高中?怎么是职业高中?!我填得唯一志愿不是竹溪师范吗?!
那个夏天,命运第一次对我露出了狰狞的面孔:叶泽芝和陈亿明进了竹溪一中,可是从丰溪录进竹溪师范的另外几个却都只考了420多分,而我考了476分,填的唯一志愿也是竹溪师范,为何落榜?我用双拳捶着自己的头,仰望苍天,泪如雨下。从此,我沉沦了,每天除了耕种十几亩挂坡地外,就是自学高中文科知识,这是高一班主任胡世魁帮我借的,他也知道我受了冤屈,但他又敢怒不敢言. 1989年春天,我的右腮里起了个硬结,随后开始肿胀。起初,那肿块就像一颗鸽子蛋,不痛不痒的,我也没太在意。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肿块越来越大,疼痛也越来越剧烈。村医老张开的消炎和泄火的药片喝了一盒又一盒,右腮还是越肿越大,到后来更是疼痛难忍。一天午夜,我痛得实在受不了了,趁着月色往丰溪镇卫生院赶去。父亲患有肺气肿,母亲肚内肉瘤割除才出院一个多星期,我不忍心去吵醒他们。从我家到镇上要走近二十里的山间公路(1988年冬才修通了个毛路),走到半路一个叫“泗水关”的河边,右腮的胀痛已使我无法站立,遂躺倒路边一株灌木丛下,它的土名叫“榨木钉”,树身都尖尖的长刺,我抜了一颗,照着肿胀的右腮就扎了下去,一股脓血伴随着恶臭喷射而出,打湿了我半边身子。
脓血一出,痛感就减轻了。待我重新站起,踉踉仓仓赶到卫生院时,天已微明。当时的卫生院还在一个叫“虎头堡”的山头上,由十几间砖瓦房组成。主治医师和手术大夫是我一表叔叫蔡长贵,我妈第一次肠梗阻坏死手术和肚内长肉瘤手术都是他主刀,院长刘勇一边打下手一边背手术口诀。如今的卫生院规模扩大了几倍,别说做手术,连普通感冒都治不好了,而一百多米外的兽医站,“生意”却出奇的好,差点门庭若市了,这不禁让人感到既讽刺又悲哀。表叔仔细触摸了一下我的右腮,建议我去安康医院做个检查。
我借了几个亲戚,才凑到三百多元。几经折腾,主治医生对着几张光片看了又看,皱着眉头说:“腮腺囊肿,尤其是中间的硬结呈恶性。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既不能根治,又容易反反复复脓肿、溃穿。你还是回家吧,或者去看下中医。” 回家后,果然如医生所说,溃扣愈合还不到三天,右腮又开始肿胀,一个月最少都得反复脓肿、溃破两次以上。有个远房舅舅的儿子在平顶山上门为婿,表嫂有个亲戚是平顶山人民医院一个部门主任。我满心期待地去了,可检查结果还是一样,医生还是说不能根治。在身心双重摧残下,我浑浑噩噩度过了两年多时光。前些年搬去安徽蚌埠的大姐,听说了我的病情后,给我邮寄了三百元,接我去她家,陪我到蚌埠医院检查,结果还是一如既往,还看到医生偷偷把大姐叫到一边说了什么,我看到大姐的脸色瞬间就变了。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的病,可能早晚会要了我的命。
大姐把我留在她家养病,她的隔壁就有个小诊所,每次右腮一肿胀,大姐就带我去诊所,让阮大夫用手术刀给我划破,放出脓血,让我少受了许多胀痛之苦。就这样在大姐家熬到1992年夏天,我实在是对活着失去了信心,但又好想再去外面看看,尤其是深圳。我向大姐透漏了我的决心,大姐哭得一塌糊涂,可又没有解决的办法,只有拿出她所有的家底,给我凑了一千五百元,说让我好好转几个地方。那时南下的绿皮火车总是挤满了人,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要不是遇上白胡子老头 我可能会晕死在火车上。
“原来如此,真是造孽啊。”他从皮箱里拿出点纱布,按在我右腮溃口上,然后用胶布粘住,“你必须把心里郁结放下 ,尤其是忘掉那些作梗你命运的畜牲。”当列车快驶进罗湖时,车上来了些联防员,凶神恶煞地检查通行证,我没有就要赶我下火车。“他是我侄子,来深圳看病的。”老头拿出身份证和深圳暂住证递给联防员,“你看他右腮流脓不止,就让他过去吧。” 一个联防队员看我脸上浮肿,右腮纱布上还浸出脓血,便厌恶地挥了挥手。“去我家的诊所吧,是我大儿子开的。”在罗湖火车站下车后,老头对我说,“如果你同意,到时按照我的方案给你初步治疗一下,是否能痊愈看你以后的造化。”说着,老头招手拦了辆的士,半个多小时就到了南山区南头村。
我随老头下了出租,径直走进“严氏中西医结合门诊”,只到此时才知道老头姓严,儿子原是五河县中医院内科主任,停薪留职后来到深圳开了这家诊所。“严伯,您给我治腮需要多少钱?”落座后,我忐忑地问老头,“我身上还有一千三百多,原计划钱用完就自寻短见的。” “你那点钱能做什么?”老头白了我一眼,“我的想法是先将你右腮内部做个清洗,试着割除硬结,然后用麝香和棉花做一个瘘管,再配内服灵芝、毛慈菇和皂角刺合熬的汤剂。麝香如今很珍稀了,就一个麝香瘘管,在大医院最起码得两千多 ,这些年看你也被摧残得够呛了,车上能相遇也算有缘。今天我就免费给你治,如果以后你就此好了,别忘了回来看我就行。”说着,老头叫我躺到一张钢丝床上,用注射器从溃口注入许多药水,洗出许多脓血之水。接着将一小指粗的软胶管轻轻插进溃口,老头选一个细长的手术刀伸进胶管,探准硬结候,只感觉老头手一抖,我的右腮顿时一阵剧痛,随着胶管的抽出,从溃口调出一小指头大小、息肉状的东西。接着,老头又打开皮箱,从底层摸出个塑料袋,拆开一层又一层,终于露出个毛绒绒的东西,随之也传来一股异香。老头用挖耳匙挖出两匙放在一团医用棉上,搓成个条状塞进溃口,随着清凉感传来,右腮一会儿就不痛了。
当夜,我就住在诊所,老头找出个瓦罐,再到药屉里分别抓出灵芝、毛慈菇和皂角刺,给我熬上,只到一罐水熬成一小碗的样子,才倒在碗里,放温了叫我喝下。第二吃过早餐,老头将诊所里所有的灵芝、毛慈菇和皂角刺,按比例称成七个包 ,然后用一个布袋装起来递给我:“小伙子,你走吧。记住,一定要放下心中的郁结,可以先去看看外面大好河山,然后找份合适的工作,起码得养活你自己。”“严伯,大恩不言谢。”我接过布袋,向着老头跪下,磕了一个头,“如果,将来好了,再回来看您。”“兄弟,起来吧。”老头大儿子走出来拉起我,还递给我两百块钱,“别在深圳多呆,消费高,去别的地方也要省着点,尤其要记住我爸的叮嘱 :彻底放下心中的郁结。” 当天我就离开了深圳,去了广西桂林,并在那里结识了初恋雪儿——选择去桂林,一是因了那句“桂林山水甲天下”,二是气候温和,是严伯所说适合调养的地方。
为了能省下住宿的钱,我不在城里和郊区逗留,而是到附近农村转悠,奢望遇到一家好心人收留。这天中午,我叩开一家院门,想讨口水喝,顺便打听有无便宜房子租。开门是个20左右的漂亮阿妹,她警惕地打量着我,我赶紧掏出身份证递给她,并小声说明了来意。“你喜欢写作吗?”那女孩接过身份证一看,眉梢突然一杨,又抬头打量着我,“你有没有报读鲁迅文学院第三期函授?” “我确实喜欢写作,所以报读了第三期函授以提高写作水平。”我在回答那女孩问话的同时心中也感到讶异,“请问您叫什么名字?”“我叫陈雪,在银行工作 ,因为年休所以在家。”她立即收起了警惕,笑着招呼我进屋。“陈雪…陈雪…”我挠着头念着这名字,总感觉有印象,“哦,我想起来了,第三期通讯录中有你,原来我们还是同学呢。” “同学咋啦?”陈雪白了我一眼打趣道,“不会因此赖在我家吧?”“这孩子,怎么跟客人说话?”陈雪爸从里屋出来,拉着我的手往客厅去,回头宠溺地瞪了陈雪一眼。
自此,我就在陈雪家住了下来,她每天开着穆兰摩托驮着我逛桂林山水,她半个月的年休假成了我免费导游期。我的右腮自上次严伯手术后,已过去半个月了,每天都断断续续经麝香瘘管向外流脓血,所以身上时常备着卫生纸,不停的揩拭。若以前,一般五天溃口就愈合了,到第十天、最多十二天,右腮便开始肿胀,然后在半个月前后溃破。现在已打破了三年来的常规,而且总感觉右腮里面痒痒的。
在陈雪的欢声笑语陪伴中,半个月很快就过去了。“你就呆在我家吧,我养你。”陈雪去阳朔支行上班时,红着脸吻了我一下,“记得按时服药,老老实实等我月底调休。”
“小夏,咱们今晚好好谈谈。”当天晚饭后,陈雪爸拉着出门,阿姨也跟着来了,来到一个小公园坐下。“我和你阿姨都看得出来,你和陈雪在谈恋爱,作为陈雪的父母,我们不应该反对。”顿了顿,陈叔和阿姨对望一眼,阿姨接过话茬,“孩子,你仔细考虑一下,你觉得你与陈雪之间现实吗?去你那里吧,你有能力调动陈雪的工作吗?来我这里吧,我们有儿有女,不适合入赘,再说你自己也会别扭。”我低着头不做声,三人沉默了会儿,陈叔又捡起话来,“孩子,你自己定夺吧,现在你也许会恨我们,等你将来有子女时,就会明白,明白我们现在的良苦用心。”
当晚,我辗转难眠,我反思自己,觉得各方面都配不上陈雪,尤其还有病在身,绝不可再去耽误她的幸福。凌晨四点多,我写了张纸条压在抽屉上:叔叔阿姨,感恩您二老收留我这么久,别后祝身心康乐!雪儿,我各方面都配不上你,感谢你半个多月来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只有来生再报答你的相知相爱之恩吧。然后轻轻打开大门,往桂林市区走去。离开家乡一年多了,该回去看看老爹和老妈,他们一直没有我的音讯,一定很担心。
从桂林到十堰,那时候途中得倒腾几次火车,四天后才到达十堰。出站后下意识再去触摸右腮,才发现麝香瘘管已经掉了,腮里也没了空痛之感。立即赶到太和医院做了一个全面检查,然后住进一家小旅馆等结果。三天后,各项结果都出来后,主治医师对我说:“你的右腮囊肿已经好了,病理切片也显示良好。我院近年来接诊过几例,都没治愈过,你这还真是个奇迹。”
回到家后,我被临聘到丰溪镇政府从事宣传报道工作,直到2005年还是没能转正,遂辞职再度南下深圳,我要去看严伯,十二年了,与她之约迟迟没能兑现。待我赶到时,南头村已有了很大变化,在村里转了好几个圈,也没发现“严氏中西医门诊”的影子,也许严氏父子已经回了安徽老家。想到严伯的救命之恩,我又热泪盈眶,茫然四顾,我该从哪里去寻找恩人的踪迹?作者简介:
笔名耕夫,原名夏国林,故乡湖北竹溪,现居武汉,多年党报党刊特约通讯员生涯。业余笔耕三十余载,有各类文体二千余篇(首)散见国内各级报刊电台和网络平台,现临聘于蔡甸区玉贤街综合文化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