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林风雨(微小说)
文/谢爱邦
西安的夏日,蝉声如织。碑林博物馆内,苍松翠柏掩映着千年石碑,墨香与岁月的气息在空气中交织。
李明远教授伫立在《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前,这是他第五十一次来看这块碑。作为唐史专家,他能清晰地辨认出碑文上每一处风雨侵蚀的痕迹。忽然,一阵日语打断了他的沉思。
“这明显是后世仿刻,原碑不可能保存如此完好。”一位银发日本老者正对同伴说道,手中的放大镜几乎贴到了碑面上。
“对不起,您这个判断不正确。”李明远下意识地用中文反驳,随即换成流利的日语:“这块碑于公元781年立,1625年出土后一直在此保护,绝非仿刻。”
老者惊讶地转头,微微鞠躬:“东京大学东亚文化研究所,浅野康弘。”
“西北大学唐文化研究院,李明远。”
浅野教授的眼神锐利起来:“李教授,久仰。但我曾研究过大英博物馆的拓片,这碑第17行第4字应有残缺,此处却完整无缺。”
“那是1908年拓片时已有损伤,1936年专家做了最小限度修复。”李明远指向右侧说明牌,“这里有记载。”
参观者渐渐围拢过来,两位学者的辩论变成了小型学术现场。
“中国修复就是破坏文物原貌!”浅野突然提高声调,“就像你们重建阿房宫、黄鹤楼,制造假古董!”
这句话刺痛了李明远:“浅野教授,京都的金阁寺不也是1955年重建的吗?”
“那是战后重建,意义不同!”
争论愈演愈烈,直到保安前来劝阻。浅野冷冷鞠躬告别,围观人群散去。
午后闷雷滚动,暴雨将至。李明远在三室回廊研究《开成石经》时,又遇见了浅野。老人正用软布仔细擦拭碑座——不知哪个游客洒了饮料在那里。
“不能让糖分腐蚀石料。”浅野头也不抬。
李明远蹲下帮忙:“没想到...”
“我不是为中国,是为文物。”浅野语气生硬,但手上的动作很轻柔。
暴雨倾盆而下,游客四处躲避。两位教授退到廊檐下,一时无语。
“1973年,我来过这里。”浅野突然说,“那时碑林破败,许多碑没有保护措施,可以直接拓印。”他叹息一声,“我带走了三幅拓片,其中一幅是《皇甫诞碑》。”
李明远震惊:“那时碑林根本不对外开放!”
“是的。”浅野低头,“通过特殊渠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想那些碑...”
雷鸣轰响。一道闪电照亮碑林,刹那间,千年石碑上的字迹仿佛活了过来。
“跟我来。”李明远引浅野走到西北角的《颜氏家庙碑》,“看这里。”
浅野凑近,看到碑侧有一行小字:“浅野俊雄,昭和四十八年见此碑。”
“这是...”
“我导师1985年发现的。他查资料得知,浅野俊雄是京都大学教授,1973年代表团成员。”
浅野沉默良久,雨水从屋檐泻下如帘:“是我父亲。他临终前还说,没能当面道歉。”
雨势渐小,两个浑身湿透的教授站在碑廊中。
“文物没有国界,但人有祖国。”李明远轻声道,“我们保护文物,不仅为民族,也为人类。”
浅野深深鞠躬:“对不起。我会归还拓片,尽我所能。”
夕阳破云而出,金光洒在湿漉漉的石碑上。两位教授并肩而立,李明远指着《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看,此刻的光线,正好能看清碑侧最早期的叙利亚文题记。”
“不可思议...”浅野喃喃道,“我研究了四十年,第一次亲眼看见。”
他们讨论着碑文记载的景教东传路线,从波斯到长安,一如知识跨越国界的旅程。
离馆时,浅野在留言簿上工整写下:“石不言,而海内知音至。”
李明远添上一句:“字无口,却千年故事传。”
位学者相视而笑,碑林深处,最新拓印的碑文墨迹未干,仿佛还在述说永不完结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