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麦茬地里的军功章
牛小国回到牛家庄时,麦子刚割完第三茬。地里只剩下齐整整的麦茬,像剃须后泛青的下巴。娘改嫁后老屋一直空着,门楣上结着蛛网。
他在灶房梁上摸到钥匙,推门时扬起一阵灰尘。爹的锄头还靠在院墙根,木柄被磨得发亮。西屋里,爹那本红皮日记静静躺在炕席下,仿佛从未被带走。
第二天清晨,牛小国去了爹出事的那个山坡。花生地已经复耕,种上了冬小麦。新绿的麦苗刚从土里钻出来,细得像汗毛。
地头坐着个放羊的老汉,是当年最早发现爹出事的三爷。三爷的羊群在麦茬地里觅食,嘴皮擦着地面唰唰地响。
“你爹那天本来该歇着的。”三爷眯着眼看太阳,“队长说雨太大别出工,他非说还剩半垄花生没收完。”
三爷用放羊鞭指着一处田埂:“就那儿,石头尖上还沾着点黑褐色的印子,下雨都冲不干净。”
牛小国蹲在那块石头前。这是块普通的青石,边缘锋利如刀。他想象爹从这里滚下去的情景:花生秧子扯断了,雨衣被风鼓成帆。
“你爹怀里揣着个铁盒子,摔下去都没撒手。”三爷突然说,“后来是你娘掰开他手指头取出来的。”
牛小国心跳漏了一拍:“什么铁盒子?” “军绿色的,上头有红五星。里头好像...好像是个奖章什么的。”
他飞奔回家,翻箱倒柜。终于在爹的旧工具箱底层,找到那个军绿色铁盒。盒盖锈死了,用力掰开时划破了手指。
红绒布上躺着一枚三等功奖章,勋章下压着张纸条: “奖给牛满仓同志:安全行车十万公里,相当于绕地球两圈半。但回家的路,只要五十里。——汽车三连全体”
奖章背面刻着日期:1975年8月1日。正是爹退伍前两个月。
牛小国攥着奖章跑去问娘。娘在新家的灶房揉面,面粉扑簌簌落在围裙上。
“你爹说过,那十万公里是替国家跑的,最后五十里是替自己跑的。”娘的手在面团里揉搓,“他从部队走回来,整整走了三天。”
“为什么走路回来?”
娘沉默了一会儿,面盆里的揉面声更响了:“他说要一步一步量清楚,国家和家的距离。”
下午牛小国去了县交通局。档案室的老办事员还记得这事:“牛满仓啊!当年唯一拒绝安置工作的退伍兵。他说...说开够车了,要回去种地。”
在一九七五年的退伍安置表上,爹在“分配意向”栏写着:“回家”。在“理由”栏只有两个字:“麦熟”。
老办事员推推老花镜:“你爹的档案里还有份血书呢。七三年边境吃紧时写的,要求上前线开车。后来没批,因为他技术太好要留作培训。”
血书是用钢笔写的,字迹晕染:“我愿开车赴前线,拉弹药,运伤员。车毁人亡,无怨无悔。”
牛小国的手指抚过那些发黄的字迹。他忽然想起爹蹲在门槛上的样子,那双开过十万公里方向盘的双手,是如何熟练地握着锄头。
回家路上经过镇中学,操场上有群少年在踢球。足球飞出围墙,牛小国抬脚停住,踢了回去。少年们欢呼着,阳光下奔跑的身影像跃动的麦穗。
他忽然明白爹那句话的最终含义:蚂蚱秋后歇菜,但麦子割了又长,车轮停了又转。爹用十万公里丈量山河,最后用五十里走回初心。
夜里牛小国把军功章埋在爹的坟头。坟边的冬小麦已经泛青,来年春天又会翻滚成浪。
他在日记本上写下最后一句:“而所有路程,终将回到最初的那垄麦茬。”
合上日记时,一颗麦粒从封皮夹缝中掉落——不知是北方麦田的馈赠,还是故乡土地留下的印记。
(全文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