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白布下的机床上
老太太头七那天，车间三号机床挂了块白布。李老四站在布前头，像根钉进水泥地的桩子。主任过来扯布，布角挂住了油阀，哧啦撕开道口子。
“搞什么迷信！”主任吼得排风扇都在抖，“生产任务完不成，全车间扣奖金！”
白布飘落，露出机床铭牌。1983年出厂，比老张工龄还长三年。李老四伸手摸那道口子，指头沾了黑油。
老张过去递烟。经济牌，最便宜那种。两人对着抽，烟雾缠着机床顶上的白炽灯打转。
“娘临走前说...”李老四突然开口，烟灰抖落一地，“说欠你的，下辈子当牛马还。”
老张呛了口烟，咳得眼泪汪汪。油污地上，烟灰被风吹着打旋，像小小的纸钱。
下班时雨还没停。老张看见李老四媳妇在新楼底下烧纸，火盆被雨浇得嘶嘶响。纸灰粘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黑乎乎的像没擦干净的油污。
第二天车间开会。主任敲着铁皮柜：“某些同志要注意影响！白布挂机床上，像什么话！”
李老四低着头，手指抠工作台上的铁锈。抠得太用力，指甲缝里渗出血丝。
中午食堂做了打卤面。老王舀卤时手抖得厉害，李老四饭盒里只剩清汤寡水。老张把自己那碗推过去，卤汁漾出来，在饭桌上漫成个褐色的湖。
“节哀。”老张说。两个字干巴巴的，像掉在地上的面条。
李老四吸溜完面，汤喝得一滴不剩。饭盒洗得锃亮，照见他通红的眼。
下午主任抱来新工件图纸。李老四那份掉进油桶，捞出来时字迹糊成一片。老张把自己那份递过去：“我看过了。”
新工件要得急，全车间加班。电焊弧光闪得人眼花，李老四焊错了好几个接口。返工时砂轮溅出火星，把他工裤烧出个洞。
老张扔过去一副旧手套：“戴着点。”
手套食指破了个洞，露出里面发黑的棉絮。李老四戴着它干活，砂轮磨过工件，发出刺耳的尖叫。
下班铃响时，新工件终于赶完了。主任验完货，眉头皱成疙瘩：“这焊口跟狗啃似的！”
李老四缩在角落，手套摘下来，手心磨出个水泡。
老张去工具间拿药箱。红药水只剩个底儿，棉签也秃了毛。擦药时李老四嘶嘶抽气，水泡破了，流出血水。
“娘说...”他又提起这话头，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说最对不住张家媳妇那篮鸡蛋。”
老张拧紧红药水瓶盖。玻璃瓶上的标签卷了边，1987年出厂，比老太太工龄还长五年。
夜里老张梦见老太太。她在筒子楼公用厨房摊煎饼，勺底在鏊子上刮出刺啦声：“张家媳妇，火候正好哩。”
醒来时王秀兰在抹眼泪：“梦见老太太跟我要鸡蛋羹配方。”
老张开灯翻箱倒柜，找出本1978年的《职工菜谱》。王秀兰照着方子做，蒸出来的蛋羹嫩得晃悠。
天亮时蛋羹凉透了，表面结出蜂窝眼。王秀兰把它扣进饭盒，裹上棉套：“让老四媳妇热热吃。”
车间里，李老四对着机床发愣。白布虽然撤了，但他那块操作区总是没人靠近，像有看不见的结界。
老张递过饭盒：“你嫂子做的。”
李老四揭开盖，鸡蛋味飘出来。隔壁工位的鼻子抽了抽，背过身去咳嗽。
中午休息，李老四蹲在车间门口吃蛋羹。勺子碰着饭盒，叮叮响。老张看见他喉结上下滚动，像吞什么硬物。
突然车间里哐当一声响——三号机床的传送带断了。
主任暴跳如雷：“李老四！你昨天怎么检修的？”
断裂的皮带垂下来，像条死蛇。李老四捧着饭盒，嘴角沾着蛋渣。
老张过去摸断裂口：“旧伤了，早该换。”
主任踢了脚机床腿：“换？钱呢？厂里账上只剩买扫帚的钱！”
财务科小赵正好来送报表，插了句：“不是刚拨了技改经费...”
主任瞪得她把后半句咽回去了。
下班时雨又来了。老张看见李老四在废料堆里翻捡，挑出几段旧皮带比划长短。
刘大脚蹬着车过来：“老四啊，别费劲了。那台老掉牙的机器，该报废啦。”
车铃铛哗啦啦响，盖过了雨声。
老张回家找出工具箱。最底下压着卷牛皮带，王师傅退休前留下的。皮面上烙着字：1981年比武奖品。
王秀兰看见皮带，眼神黯了黯：“师父传家宝，你也舍得？”
老张用布包好皮带：“物件是死的，人是活的。”
第二天皮带换上了。新旧皮色差明显，像打了块补丁。李老四试车时手抖得厉害，开关按了三回才启动。
机床轰隆隆转起来，皮带有节奏地敲打着金属罩。嗒，嗒，嗒，像心跳。
主任背着手过来，哼了一声：“瞎猫撞上死耗子。”
老张在擦自己的机床。油污抹布划过铭牌，露出出厂日期：1983年。和李老四那台同岁。
中午食堂吃包子。李老四那份被挤掉在地上，馅儿撒了一地。老张把自己那个掰一半递过去。
两人蹲在车间门口吃。豆角馅儿，咸得发苦。
“娘坟头草该冒芽了。”李老四突然说。
老张望向窗外。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厂区围墙外的野草绿得晃眼。
下班铃响时，李老四那台机床突然又停了。新换的皮带松垮垮地搭着，像条脱力的胳膊。
李老四愣在那儿，手套摘了又戴。老张过去拧紧调速阀，皮带慢慢绷直，机器重新轰鸣起来。
“得调松紧。”老张指指阀门，“跟过日子一样，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
李老四盯着那阀门看了很久。忽然伸手关掉机器，车间霎时静得吓人。
“老张哥，”他说，“那三百块钱...”
话没说完，主任的吼声从办公室传出来：“李老四！报表又填错了！”
风吹起机床上的白布碎条，像招魂幡。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人。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后于作家进修班深造。其中篇小说《金兰走西》荣获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办的“春笋杯”文学奖。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 代表作有《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出版有《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长篇小说有《山狐泪》《雾隐相思佩》《龙脉诡谭》《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等己出版。
八十年代后期，便长期从事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著述了《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集，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中。该文集属内部资料，不宜全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渐在网络平台发布。
换一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