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茵河的怀念
——《卧游天下》之一
张兴源
莱茵河,这条蜿蜒于阿尔卑斯山北麓,穿越瑞士、德国、法国、荷兰的银色丝带,千百年来流淌着欧洲文明的血脉。它不单是一条地理意义上的河流,更是一道文化分界线,一段历史的刻度尺。当中国作家们的笔尖轻轻触碰它的波光,那涟漪便不只是水的波动,而是心灵与异域文明的共振。王蒙写它的冷峻,西戎记它的秩序,洁泯感它的沉静,舒婷叹它的分裂与重逢——而从维熙那一声“怀念”,最是深沉,仿佛不是怀念一条河,而是怀念一个时代,一种命运,一段被铁幕割裂又由人心缝合的漫长岁月。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当中国刚刚推开国门,一批作家以“联邦德国”为名,踏上了这片被冷战划分为东、西两半的土地。他们笔下的“西德”,是工业的精密、城市的整洁、森林的幽深,更是人与制度之间那种近乎冷峻的默契。王蒙在《联邦德国掠影》中写道:“这里的街道没有喧嚣,连落叶都落得有章法。”这“有章法”的背后,是战后重建的理性精神,是“经济奇迹”背后的自律与克制。而与此同时,东德的存在,像一道看不见的墙,横亘在每一个旅人的心头。即便身在西德,作家们也常在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另一侧”的好奇与悲悯。陈慧瑛重访德累斯顿时,那座被战火焚毁又精心复原的圣母教堂,不只是建筑的重生,更是民族记忆的修复。她说:“石头会说话,尤其是被烧过的石头。”——这石头,说的不只是战争之痛,更是分裂之殇。
1989年柏林墙倒塌,1990年两德统一,历史的巨轮碾过冷战的残骸。然而,统一并非简单的合并,而是一场深刻的社会心理重构。当西德的马克涌入东德,当西德的制度覆盖东德的土地,表面的融合之下,是“东部心态”与“西部优越感”的暗流涌动。王一地在《慕尼黑散记》中敏锐地捕捉到:“慕尼黑人谈起莱比锡,语气里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这种怜悯,不是恶意,而是一种文化距离的体现。统一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德国仍在消化这场巨变。高速公路修通了,高铁连接了,但人心之间的“柏林墙”并未完全拆除。老一辈东德人怀念计划经济下的稳定,年轻人则在东、西部就业差距中挣扎。这种复杂,恰如冯至笔下的涅卡河:“它不汹涌,却深不可测。”
然而,正是在这深不可测的河床上,文化之根悄然生长。冯至在《涅卡河畔》中写道:“海德堡的黄昏,哲学家小径上的风,吹过的是黑格尔的思辨,也是荷尔德林的诗。”这条河,孕育了德国古典哲学的巅峰,也滋养了浪漫主义的诗意。而马加在《涅卡河畔的主人》中,则将目光投向普通人家的书房:“书架上整齐排列着歌德、席勒、托马斯·曼,不是装饰,而是日常。”这种对思想的敬畏,对文字的虔诚,是中国作家们反复提及的“德国气质”。它不张扬,却渗透在生活的每一寸肌理中。袁鹰在《莱茵河畔的拙政园主》中甚至发现,一位德国园艺师竟在自家后院复刻了苏州拙政园的局部,“他不懂中文,却从一本画册中读懂了‘借景’的意境”。这不仅是文化的误读与再创造,更是文明对话的奇妙回响。
德国的艺术,从来不是孤芳自赏。邹荻帆在《京特·格拉斯印象记》中描绘的那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手持烟斗,眼神锐利如刀,直言不讳地批判历史与政治。格拉斯的《铁皮鼓》不只是小说,更是一面照向德国灵魂的镜子。而王安忆在《法兰克福的一位汽车司机》中遇到的那位司机,下班后竟去歌剧院做义务讲解员,“开车是谋生,歌剧才是生活”。这种对艺术的执着,超越了职业与阶层,成为全民的精神底色。在德国,博物馆免费开放日人潮如织,乡村教堂的管风琴音乐会座无虚席。艺术不是奢侈品,而是呼吸的一部分。
风俗与民情,则在这片土地上呈现出奇特的二元统一。一方面,德国人以严谨、守时、规则至上著称。西戎在《联邦德国散记》中笑言:“在这里,连遛狗都要按钟点,超时罚款。”另一方面,一旦进入节日或私人空间,他们又展现出惊人的热情与奔放。十月啤酒节上,素不相识的人挽着手高唱民谣;圣诞市场里,热红酒的香气与手工艺品的温暖交织成一片人间烟火。这种“外冷内热”的国民性格,正如莱茵河本身——表面沉静,内里奔流。而统一后的德国,更在努力调和这种内外的张力。如今的柏林,既有国会大厦的透明穹顶象征开放,也有犹太人纪念碑群的沉重提醒历史;既有克罗伊茨贝格区的涂鸦与朋克,也有夏洛滕堡宫的巴洛克辉煌。它不再是一个分裂的符号,而是一座在记忆与未来之间行走的城市。
更令人动容的是德国人对历史的态度。他们不回避,不美化,甚至主动将伤口暴露于阳光之下。在柏林,纳粹受害者的纪念石遍布街角;在汉堡,一座“被焚书之地”的纪念碑上刻着海涅的预言:“他们在那里烧书,最终也将烧人。”这种直面黑暗的勇气,让许多中国作家深受震撼。从维熙在《莱茵河的怀念》中写道:“他们怀念的不是强权,而是教训;他们纪念的不是胜利,而是牺牲。”这种“负罪感”驱动的反思文化,与中国“以史为鉴”的传统遥相呼应,却又走了不同的路径。中国重“治乱兴衰”的宏大叙事,德国则重“个体责任”的微观追问。
今日的莱茵河,依旧静静流淌。科布伦茨的德意志之角,尼德瓦尔德纪念碑上的日耳曼妮娅女神高举桂冠,俯瞰着两岸青山。游船上的游客举杯,杯中是雷司令白葡萄酒,清冽中带着果香。这河,见证过拿破仑的铁骑,见证过两次世界大战的烽烟,也见证过柏林墙倒塌时的欢呼。如今,它只默默映照着两岸的葡萄园、古堡、风车与自行车道。它不再属于“西德”或“东德”,而是属于一个统一的、复杂的、不断自我更新的德国。
中国作家们的笔,曾为这条河注入东方的凝视与哲思。他们的“看”,不只是观光,而是以文化为镜,照见他者,也照见自身。当王蒙感叹德国人的“秩序感”时,他也在反思中国社会的“弹性”;当舒婷写下“再见,柏林西”时,那“再见”不仅是告别,更是对一个时代的致意。而我们今天重读这些文字,不只是为了怀旧,更是为了理解:一个民族如何在废墟上重建尊严,如何在分裂后寻求和解,如何在现代化中守护灵魂。
莱茵河的怀念,终究不是对某条河的怀念,而是对一种文明韧性的怀念,对人类在历史洪流中不屈不挠的怀念。它提醒我们:真正的统一,不在地图的拼接,而在人心的共鸣;真正的文化,不在博物馆的陈列,而在日常的呼吸与选择。
卧游天下,心随文动。莱茵河的波光,映照的不只是德国,更是我们每个人心中那条通往理解与和解的河流。
2025年8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