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冬 梅
作者/云雪
塞北初冬的夜,寒气已悄然渗过窗棂,侵入肌肤,让人感到丝丝的寒意。没有预约,冬还是不期而至。案头灯晕昏黄,我无意间又从案头的书架上拿下一本日记,是绿色的皮,这日记是我读大学时被评为三好学生奖励的,日记本很厚。念书的时候,我就喜欢文学,总是在闲暇时,把报刊上自己喜欢的诗歌、散文抄录在日记本上,这个习惯一直保持了很久很久。
我打开日记本,日记本的纸页已经泛黄,像一片片斑驳的秋叶,静静的凝固着那段旧时光。这本日记已经陪伴我走过了四十多个春秋,指尖拂过,纸页沙沙低语,好像在向我诉说着曾经的岁月。我机械的向后翻着日记,当翻到后面的时候,清秀俊逸的行楷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的心头一震,冬梅的手笔又一次冲破岁月的阻拦出现在我的眼前。倏然间,心灵的寂静被击穿,仿佛有极细的针,从泛黄的纸页里刺出,直抵心扉。冬梅,此时,你清秀的身影、清澈的明眸,穿越三十五载岁月的尘埃,在这昏黄的灯光里徐徐地向我走来,低语向我诉说着三十五年聚散离别、沧海桑田。
三十五年前,我和冬梅同在一座县城的中学里教学,我们都教语文,同在一个教研室里共事。那时,我还保持着把报刊上的好文章抄录在日记本上的习惯,总是利用课余时间抄录文章。冬梅素来安静,却每每见我抄写,便会默默坐于我的对面,安静的关注。在冬季,或频于勾动炉火,让炉火更旺,怕我受凉。后来她就主动要求帮我抄录文章,有我喜欢的,也有她喜欢的。她抄录文章时认真而专注,似乎把整个身心都投入其中,笔在她的手下缓缓移动,字迹便一行行流淌而出,字字如花,在纸页上无声绽放,我感到满室的芬芳与温馨。
每当这时,室内充溢着一种无需言语的安宁与温馨。有时我们抬起头,目光恰巧相遇,便相视而笑,又慌乱地避开,各自低下头去,唯能听见钢笔在纸上沙沙移动的声音,那声音轻柔安谧,像是掠过心头的微风,轻轻吹开了灵魂深处某种暗暗的萌动。
我们共同工作的时光里,总有无言的甜蜜和心灵的相契。还记得有一次下课后正赶上下雨,我便急匆匆的向教研室走,雨滴毫无顾忌的倾泻在我的身上,走着走着,忽然头上的雨停了,我下意识地向上看,头上突然多了一把蓝色的伞,原来是冬梅赶了上来,把雨伞罩在我的头上,可自己却暴露在风雨中。刹那间,一种无形的感动涌遍我的全身,世界也突然安静起来,仿佛能听到彼此心跳的声音。
我们在一起共同工作了两年,两年时光竟如浮云般飘然而逝。那年冬季,冬梅要调往市里工作去了。分别那日,天空飘着雪,洁白的雪花默默的落在我们的身上,又缓缓的消失,仿佛和我们一样,悄然的在作一场人生告别。
我将一本新买的日记本赠予她,又在扉页草草题下几句诗。冬梅默默地将一支英雄牌钢笔放在我的手心,旋即毅然地转身离去,我目送背影远去,却见她在校门口突然驻足,回眸凝望我,双眸里盈盈的泪光如欲坠的露珠,却被她倔强地噙住,终未落下。她那匆匆而去的身影,已定格在我生命的深处。那支英雄牌钢笔,至今仍安静地躺在抽屉角落,纵然墨囊久枯,笔尖却依然光亮如新,像是始终在等待某种虚妄的重逢。漫长的三十五年岁月,光阴如浪涌,卷走了有关冬梅的所有音信,只留下杳杳的沉寂和无边的茫然。
如今, 我亦居于此城,这是冬梅当初调去工作的地方。不是为了追随,不是为了怀念,而是命运在冥冥之中的一种安排。这座城市很繁华,楼高路宽。我常常在黄昏时分,徘徊在这车水马龙的街头,忽然间就想起了冬梅,也不知她现在是否还生活在这座城市,也不知是否哪扇窗正映着她当年婀娜的身影?
我每每行走在人流之中,脚步交错,路灯把每个人的影子拉长又揉碎,我的步伐便不知不觉缓慢下来,目光在陌生面孔中逡巡,是期冀,是失落,终究只留下恍惚的空荡。而后,我那沉重的影子无言地伏在地上,如同被抛下的灵魂。当暗夜依旧覆盖着大地,幸运的是我们曾借彼此掌中的灯火,为对方映照过一段人生的路程。
此刻,窗外夜色如墨,城市灯火是散落人间的星河。灯下,冬梅当年留下的墨痕穿越了三十五个年轮的尘埃,依旧清晰如昨。目光抚过那些飘逸的字行,耳畔仿佛又响起笔尖划过纸页那细微而固执的沙沙声。她当年为我抄下的那些篇章,字里行间所流淌的,何尝不是她当时未曾言说的心绪?她选录的那些关于离别、关于岁月、关于永恒的文字,是否早已是冥冥之中的一种隐晦的赠别?那些墨痕,如同她灵魂拓下的指纹,是我们曾心心相悦、并肩为青春而奋斗的印证,至今仍能灼烫我的目光,替我暖着半生的风雪。
夜色已覆盖了整个喧嚣世间。放下那本发黄的日记本,我悄然踱步至窗前。远处霓虹明灭,闪烁着虚幻的色彩,像一场醒不来的城市迷梦。在这漠然的城市深处,冬梅,你我之间的消息沉落无踪,宛如遗落于尘世的沙粒。多少个夜晚,当我翻阅这册旧籍,摩挲着那些你留下的字迹,无处寄放的思念便如潮水般涌入我的胸口……
冬梅,回忆中的你,永远定格在炉火映照的宁静姿态里。岁月曾将你我推向咫尺,旋即又抛掷天涯,然而那沉寂无声的墨迹,那眼神相遇的灵犀相通,已悄然凝成灵魂最深的印记。纵使余生再无音书续接、再无相见之缘,纵使相忘于同一座城市的茫茫人海,你留下的字迹早已镌刻于时光的磐石之上,镌刻在我的生命深处,成为我灵魂里无声的碑文。
生命里有些相遇,并非一定要延续,却足以凭藉彼此赠与的温暖和光亮,灼破漫长岁月中的寒冷与孤寂。冬梅,今夜你是否亦在某扇窗后偶然翻阅起了旧物?只愿你掌心墨迹未干之际,能感到一丝属于过往的暖意,那是从三十余年时光彼岸默默传递来的无声的问候和挂念——纵使此生各自安寂于命运的角落,亦当无憾。
冬梅,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永远欠着一场告别,一场有关青春、有关生命、有关昨日的告别,于是思念便如这冬日的雪花,年年如期而至,飘落在生命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