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沙家浜》赏析汪曾祺的戏剧语言艺术
作者/葛国顺
汪曾祺(1920年3月5日—1997年5月16日)出生于江苏高邮,是中国当代最受尊敬和喜爱的作家之一,他以独特的文学风格和深厚的艺术造诣蜚声文坛。他是名副其实的京派作家代表,其作品《范进中举》《杜鹃山》《沙家浜》等闻名遐迩,在多年间既展现了他对故乡深厚的情感,又反映出对人性和生活的独到理解。作为小说家、散文家和戏剧家,汪曾祺的作品中无不渗透着他对生活的热爱和对人性的深思。
《沙家浜》的创作与演出,自始至终伴随着 中国政治的风风雨雨, 作为改编、创作这出戏的 主要执笔者汪曾祺,紧密地伴随着这出戏 而不断起落沉浮。而事实是,汪曾祺只是奉命写作,江青对他只是“控制使用”。汪曾祺说:这主要因为我曾是“右派”, 在“控制使用”的压力下搞创作,那滋味可想而知。
“芦荡火种,鱼水情深”——沙家浜,这是诞生在江苏常熟烟波浩渺的阳澄湖畔、一个中国人民耳熟能详的革命根据地。1957年建军30周年前夕,为了歌颂和纪念当年新四军伤病员依靠人民群众养伤、坚持敌后抗战的历史,当时的伤病员之一、曾任新四军18旅旅长的刘飞将军在莫干山疗养地抱病口述,由夫人朱一、秘书高松记录整理,写成了长篇回忆录《火种》。同年曾任新华社随军记者、在淮海战役战场采访过刘飞的军旅作家崔左夫历经两个月采访,写出了纪实文学《血染着的姓名——36个伤病员斗争纪实》。1960年11月,上海沪剧团根据上述两部作品内容深入到部队、常熟农村采访和体验生活,创作排演了沪剧《芦荡火种》。《芦荡火种》在上海一上演便受到了广大观众的热烈欢迎。在随后的3年时间里,剧本又进行了3次修改,修改后的《芦荡火种》成为当时上海沪剧团建团史上连续演出时间最长、上座率最高的一个剧目。
1963年冬,北京京剧团接到上级发来的沪剧剧本《芦荡火种》,并领命将其改编为现代京剧。剧团迅速组成以汪曾祺为主要执笔者的创作小组。此后一段很长的时间,汪曾祺的命运随着现代京剧起伏沉落,这个时段是汪老人生道路上的一个重要驿站。在《沙家浜》的创作过程中,汪曾祺展现出了独特的创作手法,尤其是在唱词方面,具有开创性的意义。汪曾祺在谈起《沙家浜》这个戏时,他最得意的是《智斗》和《授计》两场。《智斗》那场戏是《沙家浜》中最有名的唱段,掩护新四军伤病员的阿庆嫂,和国民党反动派刁德一、胡传魁之间巧妙周旋的故事。其中唱词最为经典,刁德一说:“这个女人不寻常”,阿庆嫂八面玲珑、有胆有识的形象深入人心。当阿庆嫂说“司令常来又常往,我有心背靠大树好乘凉”时,刁德一阴险地提出:“新四军久在沙家浜,这棵大树有阴凉,你与他们常来往,想必是安排照应更周详?”这时阿庆嫂即不露声色,她唱道:“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详不周详?”这段唱词的核心是“人一走,茶就凉”,是汪曾祺琢磨出来的,他说没有这一句,前面的唱词全都是数字堆砌的,是废话,等于零。后来这句唱词广为流传,他颇为高兴,他曾经听到一次周总理在布置工作时最后加了一句,可不要“人一走,茶就凉”呀。一个人一辈子写的东西,有几句能够传下去,也确实值得高兴。这段唱词既准确地表现了阿庆嫂作为茶馆老板娘的职业特点,又软中带硬地把刁德一的敲打不客气地顶了回去,连刁德一听了也不得不佩服阿庆嫂说起话来滴水不漏。戏演到这里,每次都是全场掌声不息。这是在赞扬剧中人阿庆嫂的机智,也是在赞扬剧作家的巧妙构思。对这段堪称现代京剧经典的唱词,汪曾祺说,这不是在玩数字游戏,而是大胆的创作。京剧唱词很少有像这样的“五言句”,写得如此精巧,则是汪曾祺古典文学功底的一个自然喷发。后来汪曾祺道出其中的秘密,告诉人们,这段唱词是从苏东坡《汲江煎茶》“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演化出来的。可贵之处在作者演化得自然、贴切,几乎了无痕迹可寻。
在阳澄湖的晨光里,郭建光“朝霞映在阳澄湖上”的咏叹调,将戏曲文学的审美境界推向新高。汪曾祺的笔触犹如水墨画家,用“芦花放稻谷香”的乡野意象替代了传统戏文的华丽辞藻,让革命豪情在稻穗柳丝间自然生长。“祖国的好山河寸土不让”的警句,既蕴含着《诗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文化基因,又通过“岂容日寇逞猖狂”的直白表述完成传统意象的现代转化。这种文学创造摒弃了文人戏曲“无一字无来历”的桎梏,转而追求“清水出芙蓉”的天然意趣——“岸柳成行”的视觉画面与“劳动人民一双手”的触觉记忆交织,让革命叙事扎根于土地的真实质感。
文学的意境,将戏曲文学的审美境界推向新高。《授计》中阿庆嫂有一句词“风声紧雨意浓天低云暗”,京剧中一般很少有这样抒情式的唱词,后面连唱三个“怎么办”,将阿庆嫂对新四军伤病员的关切之情层层递进,也是他的创造。在这次改编中,汪曾祺还是想将人物写得普通一点,去除“高大全”的概念,像这个唱段的最后几句原来是这样的:“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事到此间好为难,党啊,你给我智慧,你给我勇敢,你帮助我战胜顽敌渡难关。”描述了阿庆嫂在紧要关头的焦急与无助的心情,是比较切合人物当时的心理状况的。待以后在《沙家浜》的定稿中,这几句唱词改成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事到此间好为难。”这时,她耳旁仿佛响起了《东方红》乐曲,信心倍增地思道:“毛主席,有您的教导,有群众的智慧,我定能战胜顽敌渡难关。”
《芦荡火种》从沪剧改编为京剧期间,得到了毛主席的关怀和指示,汪曾祺一直认为,毛主席的这些指示是最高明的艺术见解,对改好《沙家浜》起了重要的指导作用。汪曾祺清楚地记得,毛主席前后对《沙家浜》的批示概括起来有以下几点:一是《沙家浜》中要鲜明地突出新四军战士的英雄形象,要加强军民关系;二是原沪剧《芦荡火种》的结尾是新四军利用胡传魁结婚,化装成吹鼓手、轿夫,搞出其不意的袭击。最初改编为京剧时也是这样处理的。毛主席认为,这样一来结尾成了闹剧,全剧就成为风格不同的两截子了,应该改成新四军正面打进去。他说:“要突出武装斗争,强调武装斗争消灭武装的反革命,戏的结尾要打进去。要加强军民关系的戏,加强正面人物的音乐形象”;三是剧名定为《沙家浜》。毛主席在看了京剧《芦荡火种》之后,不乏幽默地说:“芦荡里都是水,革命火种怎么能燎原呢?再说那时抗日的革命形势已经不是火种,而是火焰了嘛!”毛主席还提议:故事发生在沙家浜,中国有许多戏用地名为戏名,这出戏就叫《沙家浜》吧。汪曾祺是将《芦荡火种》改编为《沙家浜》的主要执笔者。《沙家浜》艺术魅力至今不衰。汪曾祺预言,经过历史检验,能够传下去的是《智斗》,事实上,《智斗》是全剧中最受欢迎的一场戏。当年京剧《沙家浜》在北京公演,那“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和“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等唱词风靡大街小巷,可以说是耳熟能详。
在中国戏曲艺术的长河中,样板戏作为特殊历史时期的产物,承载着传统戏曲现代化转型的深刻印记。这批以京剧为创作根基的剧目,既保留了"国剧"深厚的文化基因,又突破了传统戏曲的表现框架,形成独树一帜的艺术形态。正是由于汪曾祺的坚持,在程式化的板腔体唱词中,加入了一些充满现代生活气息的白话诗词,增加了戏剧的张力,可以俗中见雅、浅处见才,透出浓厚的京剧韵味,才使得京剧《沙家浜》的唱腔和表演更富艺术表现力。汪曾祺:样板戏也许会消亡,但《沙家浜》“智斗”这段一定会流传下来,样板戏的一些经典传唱,不仅重塑了戏曲艺术的表达方式,更折射出传统艺术在时代变革中的生存智慧,这种戏剧张力的构建,深植于中国传统戏曲的智慧结晶。
(2025.8写于草页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