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音
文/城池
解剖室的瓷砖缝里嵌着经年累月的暗红色血渍,在无影灯的照射下泛着暗淡却有醒目的光。顾邑弯腰调整解剖台的高度,金属轴承转动的声音吱呀作响,像极了七年前那个瓢泼雨夜,那是文宣拖着行李箱下楼时,滚轮碾过楼道水泥地的动静。
他的白大褂左胸别着支钢笔,笔帽已经被磨得有些发亮——这是文宣送他的毕业礼物,刻着“慎独”两个字,她说“法医的刀要准,心要静,就像这醇厚的黑咖啡,不能掺杂一丝一毫的假”。现在笔尖堵了墨,他却总忘了换,就像忘了把她留在冰箱里的那半罐蓝山咖啡豆扔掉,任由它们在冷冻层结出薄薄的冰霜,像她消失那天早晨,窗玻璃上的点点冰花。
今天的尸检委托书编号是0719,这个数字让他不由得指尖一顿。七年前的7月19日,那时的他在医学院的毕业典礼上等着她的到来,手里紧紧攥着两张去云南的机票——他们说好了,毕业就去澜沧江边,看她提过无数次的山茶花,就像她一直向往的彩云之南那样,浪迹天涯,无拘无束。可直到毕业典礼散场,她都没来,只有条短信静静躺在收件箱里:“顾邑,别等了,我们不合适。”他尝试去找过她,但正如那日无情的雨夜,她用尽了最恶毒的语言,只为与他一刀两断。
后来的他,也确实如她所愿,成了市法医中心最年轻的主检法医师,解剖过三百二十七具尸体,见过被钝器砸烂的头颅,被强酸腐蚀的躯干,却总能在某个深夜想起那条短信,想起那个雨夜,就仿佛一根生锈的针,在心脏上反复穿刺,让他痛不欲生,天知道,他有多恨她,恨她的决绝无情,也恨自己为什么忘不掉她。同事们总在背地里悄悄称他为“无情的工作机器”,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所有的赤忱、热情与爱,都被冰冻在了七年前的那个夏天,冻在了她租住的公寓里——他后来去过一次,房东说她走得很急,那双她平时训练的战术靴还安安静静地摆在门口,衣柜里挂着他送的米白色毛衣,口袋里揣着半颗没吃完的水果糖。
“顾法医,死者身份确认了。”助手小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走神,把一份文件递过来,“缉毒警,代号‘蓝山’,卧底七年,三天前在边境缉毒行动中牺牲。”
“蓝山”两个字像滴进滚油里的水,在他胸腔里轰然炸开。他想起大学时她总泡在图书馆的法学区,面前摊着《禁毒法》,旁边也永远放着一杯醇香的黑咖啡,说“如果以后我要去缉毒队,代号就叫蓝山,跟咖啡一样,越苦越有劲儿,把所有毒贩都打到叫我爷爷!”当时的他笑着揉她的头发,看着她一脸天真却又正义凌然的脸庞说“那我就当法医,你负责抓坏人,我负责给死者们做尸检,让所有案情都沉冤落雪,咱们也算殊途同归”。
原来她没骗他。只是这条路,她走得这样决绝,这样一个人义无反顾地走了下去,甚至,连一句像样再见都吝啬给他。
解剖台上的白布早已被血浸得发沉,顾邑掀开时,指尖的橡胶手套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死者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便衣,不是警服——卧底通常不会穿制服,这是基本常识,可他还是下意识地去看领口,像在寻找那枚他熟悉的警号。
她的脸早已被血污和各式各样的伤疤糊了大半,只能看清眉骨下方那颗小小的痣,像颗没长开的咖啡豆。大学时他总爱用指尖蹭那里,说“这是上帝盖的章,证明你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现在那颗痣陷在淤青与血污中,周围的皮肤冰凉僵硬,像他无数次在梦里摸到的样子——他总梦见她躺在解剖台上,睁着眼睛看他,问“顾邑,你为什么不找我”。
“致命伤在左胸,生前有被严重虐待,身上有多处伤痕”小丁在旁边逐一记录,“子弹贯穿伤,推测为近距离射击。”
顾邑没说话,护目镜在灯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冰冷的光芒。他拿起镊子小心拨开她胸前的衣服。布料下的皮肤泛着死灰,创口狰狞得像个张开的嘴,边缘的皮肉被火药灼得焦黑,混着草屑和沙砾——看来是在野外被发现的。他的目光扫过她的手腕,那里有道浅浅的旧疤,长度不到两厘米,是大三那年留的。
那天他在实验室做解剖实验,她跑来给他送奶茶,没留神撞翻了解剖盘,一把手术刀掉下来,她伸手去接,就留下了这道疤。当时血涌出来,她却攥着他的手笑,说“顾邑,你的手术刀伤到了我,你就说怎么赔偿我吧!”“那就把我的后半辈子,全部赔偿给你。”后来他在她的帆布包上绣了朵咖啡豆,针脚歪歪扭扭,她却宝贝得不行,说“比任何勋章都金贵”。
曾经的誓言历历在目,如今这道疤就在他眼前,像个早已写好的暗号,暗示了他们“重逢”的命运。他的呼吸开始发紧,福尔马林的气味突然变得异常刺鼻,像要钻进肺里生根,让他忍不住胃里直泛酸水。他想起她消失前的最后一个月,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他。有时他在图书馆等她到深夜,桌上的咖啡早已凉透了,她才拖着脚步进来,眼底的青黑重得像涂了墨。
“你最近在忙什么?”他问过她一次,当时她正往咖啡里加第二块方糖——她从不加糖的,那天却手抖得厉害,糖块掉在桌上,滚到他脚边。
“没什么,”她避开他的眼睛,“在准备毕业论文。”
他当时信了。直到后来在她的遗物中翻到张被揉皱的、早已泛黄的报名表,是缉毒队的卧底选拔,日期就在她消失的前一周。原来那些深夜的缺席,眼底的疲惫,都是她在和他无声的告别,只是他笨得像块木头,什么都没看懂。
解剖刀划开皮肤的瞬间,他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焦香,混在血腥味里,很淡,却像烧红的铁丝烫在他心上——那是蓝山咖啡豆被烘焙到最深处的味道,文宣总说,像她老家灶膛里烧透的木炭,“苦里藏着暖”。他记得她的衣柜里总放着一小袋咖啡豆,说“出任务时闻着这个,就像你在身边”。
他的动作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的衬衣口袋上。那里鼓鼓囊囊的,像塞着什么东西。他用镊子小心地夹出来,是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小本子,封面已经被血浸透,却依然能看清上面绣的咖啡豆图案——那是他送她的毕业礼物,她当时说要用来记“以后咖啡馆的账”。是的,文宣有一个梦想,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咖啡馆,养一对猫狗,和他过着平凡夫妻相濡以沫的生活。
本子里的纸页被鲜血粘在了一起,顾邑用镊子一点点挑开,才勉强翻开。第一页是他们的合照,在大学门口的香樟树下,他搂着她的肩,她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照片边缘写着“2016.6.18,顾邑说他这辈子非我不娶,那我就勉为其难非他不嫁吧!”
他的喉咙像被什么异物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儿声响。后面的纸页记着七年来的点点滴滴,没有日期,只有断断续续的句子:
“今天远远地看了看顾邑,他又瘦了,但是他穿白大褂的样子真的好帅,等我任务结束了,我就让他每天在我面前穿,这么帅可得看紧了!我躲在树后,看他给流浪猫喂火腿肠,跟以前一样心软,可我就像一个小偷,去偷这些零星半点的幸福,顾邑,我真的好想你。”
“任务遇到了一些麻烦,差点就被发现。躲在集装箱里的时候,摸到口袋里的咖啡豆,想起他总嫌苦,总是不愿意喝我杯子里的水,有一次被我骗着喝了一口,那个皱巴巴的脸,让我想起来就想笑。”
“听说他成了主检法医,真的好厉害不愧是我看上的人。好想给他煮杯咖啡,手冲的,放他喜欢的那个牌子的方糖。”
“这个案子快结束了,等回去,我就去他单位门口等他,像以前一样。告诉他我不是故意走的,告诉他……”
后面的字被血糊了,只剩下个模糊的“爱”字,像滴没干的眼泪。
顾邑的手开始止不住发抖,手术刀在托盘上撞出轻响。他想起七年前那个雨天,他撑着伞去她租的公寓,想问问她到底为什么要走。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他摸着黑往上走,在二楼拐角撞见她。她穿着件陌生的黑色风衣,帽子压得很低,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包,看见他时明显慌了一下,往后退了半步。
“文宣,”他把伞往她那边倾斜,雨水打湿了肩膀,“我们谈谈。”
她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剥开糖纸递过来,指尖凉得像冰。“顾邑,”她的声音很轻,像怕被谁听见,“忘了我吧,就当……就当我们从没认识过。”“为什么?”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而此时的文宣,像下定了某种决心,坚定地抬起头,对他一字一句道“因为我不爱你了,我爱上了别人,你满意了吗?能不能别再对我死缠烂打了,你这样真的很掉价!”他怔住了,至于她后面又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到,此刻的他,如坠冰窟,心在这一刻,也终于死去。
他当时觉得那是世界上最残忍的话,一把打掉她手里的糖,转身冲进雨里。糖块落在地上,被雨水泡得发涨,像颗被遗弃的心。现在想来,她风衣口袋里鼓鼓囊囊的,大概是准备出发的行李;她眼底的红血丝,是彻夜未眠的挣扎;她那句“忘了我”,是用刀剜开自己的心,给她爱的人留条生路,也是给自己最后的路彻底堵死。
“顾法医,”小丁在旁边轻声说,“死亡时间初步判断在三天前,和这次的行动时间吻合。”
顾邑没应声,继续翻看那个本子。最后一页夹着张照片,是他的侧脸,在解剖室门口,穿着白大褂,手里拿着杯咖啡——应该是她偷偷拍的。背面写着行小字:“等我回来,顾邑,一定。”
一定。可是文宣,你没有回来,你食言了。
这两个字像一记重锤,砸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他想起她消失后,他恨了她七年。恨她不告而别,恨她让那些关于未来的约定变成笑话,恨她在同学群里被人说“嫁去了南方,日子过得很好”时,他连质问的资格都没有。
他戒了咖啡,戒了图书馆,戒了所有能想起她的东西,却戒不掉每个加班的深夜,总会下意识看向窗外——从前这个时候,她会提着热奶茶站在楼下,冲他挥手,说“顾法医,该休息了”。
解剖室的钟敲了五下,沉闷的声响在空气里荡开。顾邑摘下手套,指尖的皮肤被泡得发白,像她总嘲笑的“泡发的银耳”。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外面的风灌进来,带着初秋的凉意,吹得他眼睛发酸。
楼下的警车鸣着笛开走了,红蓝交替的灯光晃过墙壁,像他和她最后一次看的那场电影。屏幕上的警匪片打得激烈,她却靠在他肩上睡着了,呼吸带着咖啡香。散场时他叫醒她,她迷迷糊糊地说“顾邑,我梦见我们在云南的江边,你给我煮咖啡,水开了,咕嘟咕嘟响”。
现在想来,那哪里是梦,是她藏在玩笑里的心愿。
他回到解剖台边,轻轻握住她的手。那只曾经给他剥糖、给他缝纽扣、给他擦汗的手,现在冷得像块冰,指尖还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像要抓住什么。
“文宣,”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听到,更像是怕惊扰了她,惊扰了她的美梦。“云南我去过了,山茶花很好看。咖啡豆我买了,手冲的,没有放糖,我知道你不爱喝甜的。”
没有回应。只有空调的嗡鸣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打着转,像句说不出口的再见。
他想起她总说“苦过了就有回甘”,可他等了这么久,只等到满嘴的涩。她的咖啡罐还在他冰箱里,冻了七年,早已没了原本的香味。
尸检报告写完时,天已经亮了。他把那个小本子揣进怀里,贴着心脏的位置,走出解剖室。走廊里的声控灯坏了,黑黢黢的,像她卧底七年走过的路。他摸出手机,点开那个七年没再联系的对话框,输入“我等你”,又一个字一个字删掉,最后只留下一片空白。
风穿过走廊,发出呜呜的响,像谁在低声说话。他站在原地,听了很久,却什么都没听见。
这场重逢,隔着生与死,隔着七年的误解与思念,隔着他亲手划开的那道鸿沟。他终于读懂了她未说出口的千言万语,却只能对着冰冷的尸体,一遍遍说着迟到的对不起,以及那些曾经对她的误解。那些他以为的背叛,其实是她用生命守护的忠诚;那些他耿耿于怀的离别,原来是她无法言说的诀别。
远处的警笛声隐隐传来,像他无数次在深夜听见的那样,只是这一次,再也不会有个人带着一身烟火气冲进他的办公室,把一杯滚烫的奶茶放在桌上,说“顾邑,我回来了”。
遗体告别仪式定在三天后,看着灵堂上,她大学时期的照片,那时的她,是多么明媚,多么稚嫩,又多么热血。“敬礼!”此时众人纷纷脱下警帽。“警号,160618,祝文宣同志一路走好!”
无人之际,他一人走出灵堂。他对着空荡的走廊轻声说:“文宣,我不恨你了。”
没有回应。只有风卷着深秋的气息掠过,像一句消散在空气里的叹息。
他知道,从此往后,无论他在寂静的解剖室里唤她多少遍,无论他在深夜的咖啡香里想她多少回,都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撞在墙上,碎成一片又一片,然后归于死寂。
他的呼声,终是没有了回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