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姐
文/张家龙
我的三姐属牛,老家邻居们都说她的脾气性格更像牛。
小时候,兄弟姊妹之间我和三姐相互打闹最多。一次我和她去庄西头的王家大汪塘抬水,路上停下来休息时,为了争抢一枚野生的青馒馒,我们姐弟俩拉扯中推倒了水桶,我扛着扁担跑回家先向母亲告了状,说是三姐半路上把水桶推倒,水都淌路上了。结果她被母亲严厉地骂了一顿,我则躲在一旁偷偷地大笑。
还有一回,我和三姐在老家院门口跳绳子,我们俩用菜刀分割绳子时,各自都想自己分得的绳子比对方长一些,结果相互争夺比划中她无意中用菜刀划伤了我的手指,鲜血直流。母亲知道后不容分说,依旧是狠狠地骂了三姐一顿。
三姐心灵手巧在老家是众所周知的。她的针线活特别出色,十来岁就会纳鞋底,她用坨子捻的棉线既均匀又丝滑,她绣的鞋垫子婶子大娘们都赞不绝口。初中毕业三姐十五六岁便去公社的针织厂打工,每月十几块钱微薄的工资,她都交给母亲保管,自己只留很少一点零花钱,她还常从极少的零花钱中拿出一点,给我和弟弟买学习用品,隔三差五便到供销社给我和弟弟买点零食。记得我考上淮阴师范,三姐攒了几个月的零花钱给我买了八两毛线,熬了几个通宵给我织了人生第一件毛线衣,让宿舍的几个室友羡慕不已。
三姐性子急,做事火急火燎,但啥事情都做得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有一次大哥家的二女儿在老家突然发高烧昏厥,家人一时急得都慌了手脚,不知所措。她二话不说抱起侄女就往公社卫生院跑,一家几口亲人都跟在她后面,七八里土路她一口气全程跑步到了卢集卫生院,我和弟弟虽然是小伙子也被她甩得很远。
我上淮阴师范的第二年元旦节那天三姐结婚,却遇上冰天雪地的寒冷天气,我毫不犹豫地从淮阴提前一天赶回老家。在老家姐姐结婚是家里的大事之一,家里的亲友都是要全程参加的,我作为亲弟弟无论从感情上,还是从乡风民俗上,都必须回家见证她简单的婚礼。
记得娶亲的队伍开来两台挂着大红花的手扶拖拉机,当年在苏北农村这样的接亲阵容也算是够风光的。母亲看着三姐坐上拖拉机,便转过脸去默默地掉泪,父亲躲在人群后面两眼通红,我和弟弟踩着冰雪和泥泞走在拖拉机前面“押轿”。在苏北老家有个风俗,就是姐姐出嫁时娘家的哥哥弟弟或者表哥表弟必须得走在娶亲队伍前面“押轿”。所谓“押轿”就是让娶亲的队伍走得慢一点,表示娘家人对出嫁姑娘的留念与不舍,不忍其远嫁。这风俗在苏北老家至今还被淳朴的乡亲们保留着。我作为三姐的亲弟弟走在娶亲的拖拉机前面“押轿”想想三姐这一走就变成了别人家的人了,便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我和弟弟送三姐到后庄的大干渠堆上,由于冰雪路滑,拖拉机陷在一处低洼路上怎么也爬不上去。我们兄弟两个和后庄上看热闹的十几个乡亲一起合力才把拖拉机推出低洼处。我的鞋子被陷入冰雪和泥泞中,光着脚在雪地上走了上百米,脚被冻麻了,三姐望着冰天雪地里光着脚的弟弟便泪如雨下,我朝她挥挥手哽咽着对她说:“明天早上我就去瞧你……”。
望着远去的挂着大红花的手扶拖拉机,想起小时候姐弟一起打闹的场景,站在刺骨的寒风里,我再次流下了眼泪。
按照苏北老家的风俗三姐出嫁的第二天早上,大哥和我代表娘家人前往离范家湖村大约20里的陶圩村她的婆家去“瞧亲”。所谓“瞧亲”就是娘家人第一时间去看望自家刚出嫁的姑娘,以表达双方家庭从此认亲,相互友好相处。三姐出嫁时我还是个正在上师范的十几岁的学生,她婆家对我们兄弟的接待十分隆重,摆了四五桌酒席,请了好多亲友来陪客,按照农村风俗我们兄弟俩坐的是上席位置,所有亲友都过来敬酒,表示对新亲的友好和尊重,酒席上我很礼貌地回敬主家亲友几两白酒。饭后按照父母的嘱托我们拜访了三姐的公公婆婆,对他们说,我家三姐做事如有不到之处请两位长辈多批评之类的客套话。我拉着三姐的手说要回家时,借着酒劲对一旁的三姐夫说:“姐夫,你可不许欺负我三姐,当心我来找你算账!”三姐听我说出这话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三姐和姐夫一起把我们送得很远也不愿回家。我推着自行车慢慢的步行,冬日的风吹在脸上有一种疼痛从皮肤径直钻进血脉里,乡村的天空出奇地蓝,连一片淡淡的白云都不忍出现。此时一行南归的大雁从头顶飞过,我不由想起小时候,三个姐姐以及我和弟弟一起坐在旷野的田埂上,抬头望着大雁南飞,口里念叨那首童谣:“大雁大雁排成队,去家看望小妹妹……”。我不时停下脚步转过头望着站在那里的三姐,她不停地向我挥手,她口中说些什么我听不清楚,她是否和我一样泪流满面我也不得而知。
三姐出嫁后,我和她的联系主要是过年以及父母亲生日她回娘家来聚一聚,其它时间各自都忙,很少走动和交流。她婆家在农村,家里的农活几乎都是她和她的婆婆包下来的。有一次我从县城到乡镇去处理事情路过陶圩村,正巧看见她收麦子从田里回来,浑身都是灰尘,汗水早已湿透了衣服,她笑着拉紧我的手要求我中午在她家吃饭,她说她用石磨磨杂粮稀饭下水饼给我吃,确保还有我最喜欢的小咸鱼炒辣椒。那一年她刚年过五十,但骨子里的牛劲依旧没有丝毫退化,我拉拉她的手说老姐姐够吃够喝的少干点农活呀,她笑着点点头,心里真实的想法我已心知肚明。一阵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两鬓露出清晰的霜白,望着眼前的姐姐我心里莫名地生出些许怜惜,无奈,疼痛。我差点没有控制住自己的眼泪。唉!人世间血浓于水的亲情是永远无法掩盖的。
母亲87岁那年不慎摔倒,躺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虽然我们姊妹六个轮流排班值守伺候母亲,但是三姐却几乎是常住娘家服侍母亲。我们三个兄弟都知道她婆家也有老有小需要她照顾。但是三姐说服了姐夫和她的婆婆并且得到了他们的理解和支持,她来到娘家就很少回去,为母亲端屎端尿她做得最多,她常笑着说老妈妈给她三闺女尽孝的机会,自己一定不能错过的。母亲躺在床上前后五年半时间,三姐从未抱怨过一声苦,喊过一句累。她常常对我们三个兄弟说你们工作都忙,安心上班,我有闲时间累点没事,我是老妈妈的小棉袄伺候她尿屎方便,你们是儿子她不会接受的。三姐这话说得我们三兄弟既感动又愧疚。
我每次去看望母亲,都会看到三姐弓着腰,俯下身体,小心翼翼地捧着饭碗,一口一口吹凉了再喂进母亲的嘴里。我望着三姐有些憔悴的脸颊,额头上新长出的皱纹,心里突然生出渊薮的愧疚,自责,敬重。
农忙时节,她侍奉好母亲吃饭和吃药,擦洗好母亲的身体后,便火急火燎地奔向陶圩村的一亩三分田地去。
我多次对三姐说你家儿子结婚了,儿子儿媳的工资收入都不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把你家那两亩责任田转给别人种吧,她不答应,说种点地收点杂粮,留着给我们三个兄弟家吃,还说自己种的粮食不打农药,也不施化肥……从她身上我仿佛又看到了父母亲为了一家亲人的幸福生活在一亩三分田里俯身劳作,汗水沿着脖颈蜿蜒而下,滴进滚烫的泥土里的情景。我更感动与敬佩老家那些像我父母以及三姐一样朴实的庄稼人,祖祖辈辈对脚下这片黄土地不离不弃,把亲情看得比生命还珍贵的那份憨厚纯朴与善良。
母亲在她92岁那年的深秋走了,当时我不在母亲身边,接到三姐的电话我赶到时,母亲已经平静地离开人世。三姐紧紧地攥着母亲的手早已哭成泪人。她哭天喊地“责问”母亲:“妈妈呀,你为什么不能等等你的二儿子,等他到你身边你再走呀?”抚摸着母亲还没凉透的身体,我们姊妹几个一边流泪一边劝说三姐:“老妈妈都是你服侍的,你最不该这样痛哭呀……”。
母亲下葬后,我们姊妹六个一起在老家整理母亲的遗物。三姐从母亲陪嫁的那只油漆多处脱落的旧樟木箱子里挑出一顶紫红色的手工毛线帽子,说:“这是我出嫁第一次回娘家给老妈妈送的礼物,天再冷老妈妈都舍不得戴……”。她抹了抹眼角的泪水继续说:“这顶帽子我拿回家留作纪念,想老妈妈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
听三姐说出这两句话,我的眼泪再次止不住地流了出来。我深深地体会到人间值得留恋的唯有亲情,能救赎人灵魂的也唯有亲情。
父母亲都去世后,我每次去运南片乡镇工作或者回老家有事,路过陶圩村时都特意停车到三姐家坐一会儿或者在她家门前站一会儿。远远望见田埂上那个熟悉而有些苍老的身影,我心中便涌起一阵酸楚与疼爱。三姐和我母亲一样一辈子恋着这片黄土地,像一头老牛似的平静地忍受生活的艰辛,咀嚼着岁月的磨难,在人世间这块大田地上,无怨无悔地忙碌着,她弄不明白也从没有试图去弄明白为何自己和父母亲一样就是离不开这片黄土地?
2024年11月1日 于范家湖村老宅院里
(载《红柳滩文学》2025年8月号)
张家龙,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成子湖诗刊》和《魏阳山》总编,诗歌爱好者。出版个人散文集《冬天里的成子湖》。
平凡中的坚守:读《我的三姐》
文/别潇潇
张家龙《我的三姐》一文,以朴素真挚的笔触,回忆了与三姐相处的岁月点滴,刻画了一位平凡中国农村女性勤劳、奉献的一生。文章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因细节的真实与情感的醇厚而动人心弦,让我们看到在时代变迁中,一份扎根于土地的坚韧与亲情如何成为生命最稳固的支撑。
文章开篇便以“属牛”这一特征为三姐定调,邻里说她“脾气性格更像牛”。这并非一个遥远的象征,而是对她生命状态最直接的描摹——如牛一般,终生耕耘,默默负重,温顺而又倔强。作者选取了童年与三姐争执打闹的几个片段:抬水时推倒水桶后她受责罚、分绳子时不慎划伤弟弟却总是承担过错。这些记忆不仅写出了姐弟间特有的亲密与矛盾,更在“我”年幼无知的反衬下,悄然勾勒出三姐作为姐姐的早期形象:习惯付出、忍让甚至受委屈。这些细微处为后文她一生的奉献埋下了伏笔。
三姐的“巧”与“勤”是文章重点描绘的品质。她“心灵手巧”,针线活出色,捻线均匀,绣花鞋垫被交口称赞。这“巧”并非为了自我欣赏,而是转化为对家庭最实际的贡献。她年少打工,微薄工资“都交给母亲保管”,却从极少的零花钱中省出部分,为弟弟们买学习用品和零食。特别是“我”考上师范后,她攒钱买毛线、熬夜织就的第一件毛衣,不仅是物质的馈赠,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让同窗“羡慕不已”的亲情。她的“勤”则体现在雷厉风行的行动力上。侄女突发急病,她“二话不说抱起就往卫生院跑”,“七八里土路她一口气全程跑步”,将家中的男丁都甩在身后。这“牛”一般的劲头,是守护家人的强大力量。
文章中最浓墨重彩、也最富感染力的部分,是三姐出嫁的场景。苏北乡村的“押轿”风俗,为个人的喜事赋予了深厚的文化意蕴和情感重量。“我”作为弟弟,走在拖拉机前,“押轿”的步伐里满是不舍与眷恋。天气“冰天雪地”,道路“冰雪泥泞”,拖拉机陷入洼地,“我”的鞋陷落,“光着脚在雪地上走了上百米”。这物理上的“冷”与“痛”,与亲人别离的“冷”与“痛”交织在一起。三姐看到光脚的弟弟“泪如雨下”,“我”哽咽的承诺——“明天早上我就去瞧你”——是最朴素也最动人的告别。这一幕,将手足深情推至高潮,童年的嬉闹与此刻的别离形成巨大反差,令人潸然。
“瞧亲”的仪式进一步展现了乡土社会的人情伦理。酒席的座次、敬酒的规矩、对公婆说的客套话,都遵循着古老的习俗,旨在建立新的亲属关系。而“我”借酒对姐夫说的“狠话”:“你可不许欺负我三姐,当心我来找你算账!”则是跳出礼俗框架的、发自内心的最直接的情感袒露,让三姐“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此后经年,三姐融入新的家庭,忙于农活,姐弟间相聚日少。作者一次偶遇,见她收麦归来“浑身灰尘,汗水湿透衣服”,五十岁的年纪“两鬓露出清晰的霜白”,心中“生出些许怜惜,无奈,疼痛”。这里,对姐姐个体劳碌的心疼,已隐约升华为对一代农村勤劳女性共同命运的深切观照。
文章后段,三姐的形象因照顾母亲而愈发丰满高大。母亲年老卧床,三姐“几乎是常住娘家服侍”,“端屎端尿她做得最多”。她以“老妈妈给她三闺女尽孝的机会,自己一定不能错过”的朴实心态,将沉重的护理工作转化为女儿的价值实现,毫无怨言。她体谅兄弟们的工作,用“我是老妈妈的小棉袄”这样温暖的理由独自承担重任,其善良、无私与坚韧令人动容。母亲去世后,她从遗物中挑出自己送的那顶母亲舍不得戴的紫红色毛线帽,说要“留作纪念,想老妈妈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这一细节,堪称全文点睛之笔,将母女之间深厚而含蓄的情感表达得淋漓尽致。
最终,作者领悟到:“人间值得留恋的唯有亲情,能救赎人灵魂的也唯有亲情。”三姐如同父母一样,一辈子眷恋着黄土地,“像一头老牛似的平静地忍受生活的艰辛,咀嚼着岁月的磨难”。她或许说不出大道理,却用一生的行动诠释了亲情、责任、坚守与爱的真谛。她是我们身边无数平凡而伟大的女性的缩影,她们用汗水滋养家庭,用双肩承担命运,她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深沉的力量。
《我的三姐》这篇散文,之所以感人至深,正因为它写的是真事,抒的是真情,记的是真人。它让我们看到,在平凡的生活里,那份如土地般厚重的亲情,是如何成为人世间最珍贵的财富,是如何在岁月的长河中,闪耀着永不褪色的光芒。
2025.8.26潇湘阁
《红柳滩文学》2025年8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