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的晨光漫过沂蒙山的褶皱时,总先吻过祝邱城的夯土墙。那些掺着沂河淤土的城砖,被晨露浸得发潮,砖缝里钻出的狗尾巴草,沾着昨夜凤凰岭飘来的金粉——当地人都知道,那是凤凰尾羽扫过草尖时落下的,抓一把掺进谷种里,来年穗子能沉得压弯扁担。
那时候祝邱城还不叫凤凰城,只是沂河畔一座寻常城郭。城门上挂着块糙木匾,写着“祝邱”二字,是首任城主请沂河边的老石匠凿的,笔画边缘还留着凿子的毛边。城里的人靠沂河讨生活,男人们天不亮就扛着渔网往河边去,女人们在灶台前蒸沂蒙煎饼,蒸汽裹着玉米面的香,混着城墙上士兵的咳嗽声,就是一整天的烟火气。
城西的岭那时也无名,只生着齐腰深的菅草和几棵歪脖子酸枣树。孩子们常提着竹筐去割草,筐底偶尔会拾到些闪着虹光的羽片,指甲盖大小,拿回家夹在苇席缝里,夜里能映出细碎的光。大人们说那是山雀的毛,可没人见过哪种山雀的毛会泛着金红,像把碎金子揉进了红绸子里。
第一个见着凤凰的,是住在城西门的老猎户。那天他追一只受伤的獐子,深一脚浅一脚踩过岭上的菅草,獐子突然停在岭顶,前腿屈着不肯动,耳朵贴在地上发抖。老猎户正举着弓,忽觉头顶的天暗了暗,不是云遮了太阳,是一片巨大的阴影掠过,带着股暖烘烘的香,像把沂河岸边的槐花、枣花、野蔷薇全揉在了一起。
他抬头时,喉结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那禽鸟就落在不远处的酸枣树上,树丫细得像麦秆,竟稳稳托住了它——后来才知那树是岭上最老的一棵,树心是空的,却年年结最酸的枣。它的翅展得有两丈宽,羽色是晨露洗过的赤金,靠近尾尖的地方泛着紫,像沂河晚霞落进了羽毛里。尾羽垂下来,扫过菅草尖,每一根羽管都透亮,阳光穿过去,在地上投出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把会动的星子。
“是凤凰。”老猎户把弓背在身后,慢慢往后退——他年轻时听村里老人说过,凤凰是神鸟,见了要心诚,不能惊了它。凤凰歪了歪头,喙是淡粉色的,像沂河春天刚冒芽的桃枝,它没看他,只是朝着沂河的方向叫了一声。那声音不像鹰啸那样尖,也不像麻雀那样碎,倒像碎玉滚过陶碗,又像纺车抽着蚕丝,清润润的,顺着风往祝邱城飘。城门口正在晒粮的妇人直起腰,手搭在额上往岭上望:“啥声儿?怪好听的。”
那天老猎户没追獐子,空着手上了岭,却在凤凰落脚的地方拾到一片巴掌大的羽片。羽片边缘带着点绒,摸上去像婴儿的胎发,他用粗布包了三层,揣在怀里往回走。走到城门口,正撞见城主带着几个士兵巡城,城主见他怀里鼓鼓囊囊,问他揣了啥,他把羽片掏出来,阳光一照,整个城门洞都亮了亮。
“凤凰岭。”城主摩挲着羽片边缘,突然拍了拍老猎户的肩,“这岭,就叫凤凰岭了。”
打那以后,凤凰岭就成了祝邱城的念想。春种时,农人们扛着锄头往地里去,总绕远路从岭下过,盼着能听一声凤凰叫——都说听了凤凰叫,麦穗能比别家的沉三分。有年春天遭了春旱,沂河的水浅得能看见河底的鹅卵石,田埂裂得能塞进手指头,村长带着村民往凤凰岭上跑,在岭顶摆了些新蒸的煎饼和沂河鱼干,对着酸枣树磕头。磕到第三遭时,天突然阴了,风裹着雨点子落下来,有人眼尖,看见一道金红的影子从岭上飞起来,翅尖沾着雨珠,在云里绕了三圈才往南去。那天的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田埂就洇透了,插下去的稻秧都直了腰。
祝邱城也渐渐被唤成了凤凰城。城主让人把城门上的“祝邱”木匾换了,新雕了块柏木匾,上面刻着“凤凰城”三个大字,字的旁边还雕了只展翅的凤凰,雕工是请了鲁国来的匠人,凤凰的尾羽雕得根根分明,风一吹,木匾下挂的铜铃就叮当作响,像在应和凤凰岭的啼鸣。城里的妇人做针线活时,也爱绣凤凰,给孩子缝的肚兜上绣只小凤凰,给男人缝的鞋面绣对凤凰羽,连沂河边的船娘,都在船篷上画了凤凰的影子。
有回鲁国的大夫路过凤凰城,见城门上的凤凰雕得生动,问城主:“凤凰真在此栖息?”城主引他上凤凰岭,那时正是初夏,岭上的菅草开了细碎的白花,风一吹像翻着浪。大夫站在岭顶,望着远处的沂河,突然听见一声清啼,抬头见金红的影子从云里落下来,落在酸枣树上,尾羽扫过白花,簌簌落了一地。大夫叹道:“此乃祥瑞之地。”后来他回鲁国,把凤凰城的事写进了竹简,说“沂水之畔有城,名凤凰城,凤凰栖于西岭,鸣声可润田亩”。
只是城墙再厚,也抵不过兵戈。
鲁哀公年间,战火顺着沂河往凤凰城烧来。先是有逃难的人从上游往下跑,说北边的军队快到了,男人们扛着锄头往城墙上跑,把家里的门板卸下来挡缺口,女人们把孩子背在背上,往沂河对岸的山洞里躲。城主站在城门楼上,手里攥着那块凤凰羽片,羽片被汗浸得发亮。他望着凤凰岭,岭上的菅草还在风里摇,却没见凤凰的影子——前几天还有人见凤凰往沂河下游飞,翅尖沾着芦苇花,那时谁也没多想,只当它是去寻食。
军队攻城那天,天是灰的。箭像雨点似的往城墙上落,砸在夯土上噗噗作响。守城的士兵举着盾牌,把箭拔下来往城下扔,可城外的人太多了,黑压压的像潮水。城主站在城楼上,挥着剑喊“守住”,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打到后半晌,城墙被撞开了个缺口,士兵们举着刀往里冲,城里的哭喊声混着兵器的碰撞声,盖过了沂河的浪声。
老猎户那时已快八十了,他拄着拐杖往凤凰岭跑,想看看凤凰还在不在。跑到岭下,见几个士兵正往岭上放火烧草,说要“烧了这妖岭”。老猎户扑过去想抢火把,被士兵一脚踹在地上,他趴在地上,看着火苗顺着菅草往上爬,舔着酸枣树的树干,树丫噼啪作响,像在哭。他想起年轻时见凤凰落在这树上的模样,金红的羽色映着蓝天,那时的风都是暖的。
凤凰城最终还是破了。
军队进城后,烧了房屋,拆了城墙,城主战死在城门楼前,手里还攥着那块凤凰羽片。老猎户从岭下爬起来,往城里走,脚下的路被血浸得发黏,原来雕着凤凰的柏木匾掉在地上,被马蹄踩得裂成了两半。他在废墟里找了三天,没找到一个熟人,只在城主的尸体旁拾到那半块羽片,另一半不知掉在了哪里。
那天傍晚,他坐在凤凰岭的焦土上,望着沂河。河水浑得像泥汤,漂着些烧焦的木头和布料。他把羽片放在膝上,突然听见一声啼鸣,抬头见一道金红的影子从沂河上游飞来,翅尖沾着火星,飞得很低,几乎擦着河面。它在凤凰城的废墟上空绕了三圈,啼声清润,却带着颤音,像在哭。老猎户挥了挥手,想叫它走,它却往凤凰岭看了一眼,然后猛地拔高,往南飞去,翅尖的火星落在沂河里,灭了,没留下一点痕迹。
后来,凤凰城就成了废墟。夯土墙塌了,成了一个个土堆,砖缝里长出了野蒿,比人还高。凤凰岭的焦土上,第二年又冒出了菅草芽,只是酸枣树没再活过来,树桩黑黢黢地戳在那里,像个疤。有人试着往废墟里搬,想重新盖房子,可夜里总听见沂河那边有啼声,清幽幽的,让人心里发慌,搬过去的人又都搬走了。
再后来,过了好几百年,临沂城里有人想起了祝邱城的事。有个老秀才翻到了鲁国大夫留下的竹简,指着上面“凤凰城”三个字,跟城里的乡绅说:“咱临沂,也该有座凤凰城。”乡绅们凑了钱,找了懂营造的匠人,按着竹简里记的祝邱城形制,在临沂城里起了座新城。
城门还是朝西开,对着一片缓坡,坡上种满了菅草,也叫凤凰岭。城门上的匾又雕了“凤凰城”三个字,旁边的凤凰雕得更活了,眼是用青琉璃嵌的,太阳一照,像在眨。有老人从沂水上游来,带着半块凤凰羽片——是老猎户的后人传下来的,边角都磨圆了——把它嵌在城门的砖缝里,说“这样凤凰就认得出了”。
新的凤凰城渐渐有了人烟。城里的人也学着老祝邱城的样子,爱绣凤凰,爱往凤凰岭上跑。春种时,农人们还是会绕着岭走,听有没有啼声;冬天下雪,孩子们会在岭上的菅草里找羽片,就算找不到,也能在雪地上踩出一串串脚印,像给凤凰留的路。
有年春天,沂河涨水,岸边的芦苇被浪打得直晃。有个放鸭的老汉坐在河边,见一只金红的鸟从上游飞来,落在凤凰岭的菅草里,尾羽扫过草尖,簌簌落了些金粉。老汉揉了揉眼,以为是眼花了,可等他把鸭子赶回家,发现鸭笼里多了片羽片,摸上去暖烘烘的,像揣了块小太阳。
如今沂河的水还往东流,过临沂城时,总绕着凤凰岭打个弯。浪声软乎乎的,像怕惊了什么。岭上的菅草一年比一年密,春天开白花,秋天结籽,风一吹,整座岭都像在摇。有老人蹲在岭上种酸枣树,树苗是从沂水老家移来的,细得像筷子。他边浇水边说:“等树长大了,凤凰回来,就有地方落了。”
说不定哪天清晨,你往凤凰岭上走,就能听见清润的啼声。风里带着沂河的潮气,还有点槐花的香,低头看,菅草尖上沾着金粉,抬手一接,能攥满掌心的暖。那是凤凰回来了——它认得出这片岭,认得出这条河,也认得出“凤凰城”这三个字,不管过了多少年,不管城换了几处,只要沂河还流,凤凰岭还有草,它就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牛霞,笔名梧桐,山东临沂人,生于沂水。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
临沂市作家协会会员。
沂水县作家协会会员。
作品见于《齐鲁文学》《青年文学》《乐安诗画》《中国诗人诗选》《诗词楼阁》《新代诗人作家文选》《当代文学大典》
著有长篇小说《驱鬼罗刹》《梧桐花又开》诗词集《梧桐小词》。《都市头条》认证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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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多次获国内外各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