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业冰

 四

 逯海好说歹说、连拉带拽把逯林请过来。

“哥，昨天晚上刚喝了半宿，现在还头疼呢，又喝哪门子酒呢？”逯林极不情愿。

“我想和你再比划一把，今晚哥一定能赢你。”逯海笑嘻嘻地让逯林坐下。

“哥，你可不能反悔！昨晚划拳之前是你讲好的。”逯林“呼”的站了起来，做出要走的样子。

“你先别着急，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再赢回来。40多年了第一次输给你，心里七上八下不着地，害得我搓悠了一宿没睡好觉，你就陪哥练一把吧。”逯海几乎是可怜巴巴地哀求。

“练是练，昨晚讲好的事不能变卦。快70的人了，可不能放屁用手捞——说话不算数。”

“好，哥依你。今晚咱兄弟俩放开嗓子，喝个痛快！”

二人同时出拳，各出大拇指，开场互敬：“兄弟俩好啊——”

逯林再出大拇指：“敬你一杯酒哇——”逯海同时喊出：“再好好哇——”

“三桃园呀。——“九个钱呀——”

“两头挑呀——”“四鸿禧呀——”

“八个枣呀——”“七是个巧呀——”

逯林不敢有丝毫大意，他深知逯海的秉性，一旦赢了，他会死缠烂打重提昨天晚上的事。几十年了，他早已摸透了逯海的拳路。当逯海喊出“八个枣”并伸出拇指、食指共两个指头的时候，下一个一般会喊出“六大顺”并伸出三个指头。说时迟那时快，当逯海喊出“六大顺呀——”并伸出三个指头的同时，逯林喊出“五魁首呀——”并伸出两个指头，3加2等于5，正合“五魁首”之数。第一轮逯海输了，他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逯海慢慢地吃一块鸡肉，喝一口茶，定一定神，思量第二轮的取胜之策。他一上来摆出压倒一切的气势，放开喉咙大声喊出：“叭叭（八）地蹦呀——”，逯林以“久久（九）红呀——”相对。

逯海的拳越出越快，时而掌心朝上，时而掌背朝上，一反一正，反反正正，飘忽不定，令逯林眼花缭乱——

“迎新春（1）呀——”“龙抬头（2）呀——”

“吃寒食（3）呀——”“芳菲尽（4）呀——”

“麦子熟（5）呀——”“看谷绣（6）呀——”

“鹊桥会（7）呀——”“人长寿（9）呀——

“中秋圆（8）呀——”“全家有（10）呀——”

这一场对垒，二人眼疾手快，大脑飞转，水平发挥到极致，唯恐给对方造成可乘之机，反复十几次未分胜负。

划得正酣，逯海突然喊停：“你输了。”

逯林一愣，感觉莫名其妙：“我怎么输了？”

逯海一本正经地捹着手指头说：“你看呀，我说‘人长寿’是9，你出了5个指头，我出了4个，正好9个，而你说的是‘鹊桥会’，是不是你输了？”

“不对，你明明出了3个，怎么成了4个？”

“是你眼花没看清楚，明摆着就是4个。你可不能赖账。”

这么一说，逯林也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只好说：“好吧，这一轮算你赢了。”他也端起酒盅一气干透，拿过毛巾擦擦额头上的汗珠。他心里明白，对付这位精明的大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第三局无论如何不能再输了。他押几口菜，自斟自饮连续自罚三盅，顿感一股热流流遍全身，两只手下意识地抱圆划弧，这是他多年来练太极拳养成的习惯。他想起太极拳以静制动、以慢打快的拳理，可以试试用在划拳上。为了麻痹对方，逯林一开始保持和逯海同样的速度，不露痕迹地渐渐慢下来，以便观察对方的拳路，等待突发制人的时机。这一轮，兄弟俩全部用上了戏曲的名称。

“二进宫哇——”“一箭仇哇——”

“八大锤哇——”“三岔口哇——”

“四郎探母哇——”“五女拜寿哇——”

“七星灯哇——”“六月雪哇——”

“十字坡哇——”“九江口哇——”

当逯海喊出：“九江口哇——”并伸出5个指头时，逯林从头顶上方滑下的4个手指，在向前递送的过程中翻动手腕，魔幻般地变成了5个指头，同时喊出：“十字坡哇——”，这样5加5等于10而不是逯海说的9。逯海不相信结果会这样，可瞪大眼睛仔细看，逯林摆在眼前的明明就是5个手指头！

现在是2比1！逯林心里一阵紧张，如果下一轮逯海赢了，战成了2比2平，势必进入胶着状态，谁输谁赢就很难说了。

他深吸一口气，运动一下双臂，喝口茶润润嗓子，调整好心态……

其实逯海表面上装得风平浪静，心里比逯林更着急：如果再输一拳，可就成了“梢蚂蚱战刀螂——败定了。”只有拿下这一局，促成2比2平，才有再战的资格和赢拳的希望。

这一轮的拳令，用的是只有当地人才明白其中故事含义的歇后语。

“二妮子的脚——愁死个人啊。”

“三瘸子照镜子——里外不一样啊。”

“四拐子爬墙头——倒挂金钟呀。”

“小五子买西瓜——抱驴崽呀。”

“六婶子赶集——半碗羊汤呀。”

“七龙寨的娘们——该豁就豁呀。”

“八姑娘看病——害相思呀。”

    “九关寨的狗——日夜忙呀。”

这一轮逯海放开了喉咙越说越快，高举的左手从半空中划弧甩下来，那气势就像一位驰骋疆场的猛将。逯林的右手不再一收一放远距离进退，而是停留在二人两手相碰的地方，翻动手腕，用掌背掌心的变化来区别每次出拳的不同。他瞪大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逯海的手指，唯恐他故伎重演，又来一次瞒天过海。逯海快，他也快！始终不给逯海“晃眼拳”的机会。逯海逮不住时机而心急如焚，逯林的内心却静如秋水，用心揣摩着逯海的拳路。正当二人竭尽全力、汗流浃背，以快制快的时刻，逯林突然放慢了速度，当逯海高喊：“七龙寨的娘们——”时，逯林紧压着前音喊出：“六婶子赶集——”并轻转手腕伸出3个指头，与逯海伸出的3个指头相加正好等于6！

至此3比1宣告结束。

逯海端起酒盅、昂起头一饮而尽，然后把酒盅往饭桌上“砰”的一放：“人走背运砂硌牙，马走背运自跌膘。我赢了你半辈子，偏偏在最关键的时候又输给了你，难道这是天意？”

逯林觉得有些话到了该说的时候，他借着酒劲竹筒倒豆子：“哥，这些年了，不是我赢不了你，是我不想赢你。”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又为何骗了我这么些年？”

“我哪是骗你！是我从来就没有把划拳当回事，仅仅娱乐而已。你是我哥，又那么爱面子，我不想看到你输了不开心的样子……”

“既然你拿我当哥，能忍让我半辈子，又为何现在连赢我两场？”

“本来我以为你是个明白人，用不着我说的太清楚，既然你把话问到这份上，我只好把心里话掏给你了。你为了让你家逯波干村支书，逼着我做党员的思想工作。我不同意，你就又拾起当年惯用的划拳定输赢的故伎，我输了，你就可以利用我从不悔棋的特点逼我就范。本来我想输给你，成全你‘拳王’的名声，可我输了，你会不依不饶逼我兑现你所谓的‘约定’，这恰恰是我不愿意做的也是不能做的。大侄子逯波是个不错的孩子，在部队上入的党，的确是个村干部的苗子。我们完全可以引导他培养他成为村里的带头人，但不能采用拉票贿选的错误方式，这是我做人做事的底线……”

逯海接过话茬“自从你2000年退下来，咱村的当家人就姓李不姓逯了。我是想让逯波干上书记，这当家的大权不是又回到咱手里了吗？我还不是为了咱老逯家着想！哪像你——胳膊肘往外拐！”

“哥，这话我不爱听。都是逯家寨的乡亲，身上流的都是老祖宗的血脉，什么逯家李家？李同贵是我培养的接班人，十几年来正直公道、兢兢业业的工作，很得民心。咱村的变化有目共睹：大街小巷治理硬化的宽敞明亮；通往山外的柏油路结束了狭窄弯曲、坑洼难行的历史；东沟西沟两大水库解决了全村70%的农田灌溉；家家吃上了矿泉自来水；千亩樱桃园使全村增收1000余万元；文化广场和戏台的建成为丰富村民的文化生活奠定了基础，综合庄户剧团的成立不仅活跃了群众文化生活，更把村民的心凝聚在了一起；基层党组织建设立足实际、综合治理，成为全镇党建标兵……如此优秀的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和他领导的两委班子，你说群众满意不满意？我们应该支持不支持？”逯林把一盅酒仰面饮下：“你不要认为李同贵是我培养的人，我偏心、有私心。如果他不是一个称职的干部，我会第一个提出罢免他！事实上他是一个上级满意群众喜欢的好干部。你说他不是我们逯家的人，但是你看出或发现李同贵有宗族观念吗？把我们逯家当外人了吗？亲爱的哥哥，是我们的心态出了问题，是我们的心胸不够宽阔！逯波这孩子的确有培养的潜能，但是必须经过长期的磨炼和组织的考验，在以后的人生旅途上发挥他的才干。孩子的人生自有他自己的用武之地，不用我们瞎操心。”

听了逯林一番至情至理的分析，逯海感觉脸上一阵发烧，不仅红了脸低下头，陷入了深思中……

逯林又端起一盅酒“嗤”地一声喝下去，此时他已有些醉意，语速明显加快：“哥，你还记得吗？1990年，你家逯波和俺家逯涛同时报名参军并通过了体检，可分给咱村的只有一个名额！当时我们两家相互谦让，是我提出和你划拳，谁赢了谁的孩子去，结果是逯波去了部队。无奈之下，逯涛回到高中发奋复读，终于考上了大学。你还记得1995年我们排演《两狼山》那出戏吗？导演安排我们兄弟俩一个饰演杨六郎，一个饰演杨七郎。当时我觉得我演杨六郎更合适，但你也争着饰演杨六郎，嫌杨七郎是一个丑角。争执不下，你提出划拳定输赢。我明白你的心思，欺我技艺不如你，所以我暗下决心一定要赢了你。当我们伸出手的霎那间，我突然感觉到自己是多么自私和渺小，不能满足哥哥这么一丁点儿要求，还是兄弟吗？因此我还是故意输给了你……”逯林说着，泪水夺眶而出。

逯海激动地走过来：“兄弟，别再说了，别再说了，是哥错了，是哥的脑子进水了，是哥错怪你了……”两个老兄弟紧紧地抱在一起……

  陈业冰，男，1963年出生，山东省济南市莱芜区茶业口镇船厂村人。中国网络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济南市作家协会理事，原济南市签约作家，《雪野》杂志主编。在省级及以上报刊、网站发表报告文学30余篇100余万字，短篇小说15篇，诗歌50余首。报告文学《赤诚大义房公训》的发表，房公训老人被评为2016年全国道德模范，受到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