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怀旧小说
为了牢记和忘记
——欧阳如一
第二十九章、他们第一次在一起吃饭
傍晚时分,吉丽和刘长江出来,这是母亲批准的,同意他们俩一起吃饭,刘长江问:“你在上海这么久改口味儿了吗?想吃点啥?”
吉丽说:“我到哪儿都是东北人,就像有的老板,在外面请人抽中华、回家自己抽旱烟。”
刘长江就笑,说:“你们作家就是杂家,男人的事儿女人都懂,不抽烟却懂得抽烟。那高档饭店咱们就不去了,我带你到我家门口吃点有特色的。”
吉丽知道他家住汇锦庄园,是个有高层、花园洋房、别墅的高档小区,他家住得是别墅。他吃饭时会不会喝点洒就假装醉了?吃完饭会不会请她去他家坐?剩下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只是母亲有规定最晚不能九点半回家,六十岁的人还得受九十岁的人管这种事情在旧社会才有,说:“那我们就简单吃点,方便就参观一下你家。”
他们来到了群力新区丽江路的“歧黄荟”,一个装得古色古香的中餐馆,上下三层都没什么人,两人一落座老板就点头哈腰地过来说:“刘院长,这位美女大姐,二位想吃点什么?”
刘长江说:“四样,小份儿,挑你们店最有特色的;烙张葱花饼,上好茶,不喝酒。”
吉丽说:“你能喝就喝点吧? 我也陪你喝点。”她希望发生点半推半就的事情。
老板说:“好嘞。”就吩咐店小二先泡了壶大红袍。
这是他们俩认识五十年第一次在一起吃饭,就都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当年的模样,竟然有点心动。刘长江想起小时候的事情说:“丽丽呀?你说你妈真的对你不好吗?”
如果早一二十年吉丽一听这话眼睛就会湿成一片,可近几年她不会了,人老了眼泪也干了,有时哭会像笑,怪不好意思的。也是发现母亲还是对她挺好的,只是跟别人家的母亲不一样,说:“父母摊上什么儿女,儿女摊上什么父母,都是命。”
老板端上了四样药膳:枸杞党参炖鸡、当归生姜炒羊、黄芪焖鳝鱼、天麻猪脑鸡蛋羹、一瓶客人常点的“花园酒”, 刘长江把酒推到一边给女士倒上茶,说:“我知道你妈为什么不愿意你当作家了,就因为你爸,你爸爱写东西没少挨批。”
“你咋知道的?”吉丽就带他走进了母亲的青年。
通化县志愿军伤员转运站门口贴出了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员彭德怀签发的通告,号召全军开展大鸣、大放、大字报,很快白纸和红黑墨汁就不够用了,消毒员老专就找到了护士周至柔:“小周,你能给我弄点紫药水吗?我要给咱们站长贴大字报,这是站里布置的任务。”
贴大字报就是提意见,只有他们大人的份儿,周至柔一下夜班就和几个小女兵到院子里参观,所有的墙壁都贴满了,大家平常一团和气互相之间怎么会有这么多意见?看来什么东西一号召就会出来。她们看不懂大字报里的是是非非就评价哪张大字报的字写得好,最好的毛笔字都是文化教员吉克的代笔,因为有的人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箩筐,还总出语法笑话,她说:“我给你加点高锰酸钾颜色就更深了,你要写啥?”
老专想半天说:“厕所的灯泡老丢,食堂的伙食吃不饱。”
这叫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儿?大家都上纲到了“亲美”、“反苏”、“亲韩”和“投蒋”了,可群众的积极性值得鼓励,周至柔说:“你要是不会编就找老吉,咱们的文化教员。”
老专说:“他太忙你替我写吧?我请你吃烤地瓜。”
周至柔就一挥而就,书法比吉克差也算拿得出手,他们俩在秘密谈恋爱。
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的群众运动,上面说“不抓辫子,不打棍子”,没想到老专的大字报一贴出去风向就变了,上面又在大会上宣布老专为“对社会主义不满分子”,说让他发言是“引蛇出洞”,周至柔这才知道这是毛主席发动的一场席卷全国的“反右斗争”,替人代笔的吉克也受到了记过处分,她因为年轻、工作表现好、只提供了墨水受到了点名批评。
刘长江听吉丽讲完这个故事笑了,说:“你妈是怕再爆发反右、文革那样的政治运动,如果按那时候的标准,你们这些作家都得被抓走来。”
吉丽不高兴了,把筷子上夹的菜又放了回去,说:“长江,你啥意思?你认为以前的做法对?”
刘长江起开酒瓶给他们俩倒上,说:“对……肯定不对,可是过去了就翻篇了,你的节目不是叫什么‘牢记和忘记’吗?对我党的功绩就得牢记,而对我党的有些失误就得忘记。”
吉丽端起酒抿了一口,真不错,可她不能喝这酒,以后两人要成为夫妻,三观得高度一致,要不会整天吵架,问:“长江,你是军医,也算军人,你说说抗美援朝有必要吗?”
刘长江知道吉丽会说那场仗不应该打,中国刚刚结束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需要休养生息,苏联不出兵让中国跟联合国军对抗等于和全世界对抗,从打过三八线到打回三八线那么多人算白死了,扶持的金家还是个独裁政权,也让台湾的蒋介石得到了喘息甚至反攻的机会……吉丽不喜爱她母亲却像她母亲,太聪明也太叫真,他喝了一口酒,说:“一吃饭就谈政治,小时候你家就这样。”
吉丽笑了,想起小时候父母辩论邻居家小孩趴窗台,可父母的辩论都是对毛主席最新最高指示的理解,他们都那么热爱毛主席可父亲还是被打成了反革命。就像那个老专的故事,这是中国军队不该有的牺牲。她知道自己是来谈恋爱的,不是来辩论的,跟刘长江也辩论不起来,他不接招,说:“也好,军医就得不问政治,不管对我方敌方,在战场上只救死扶伤。”就和他谈起了他们吃的药膳到底有没有功效,怎么才能像广东的各种营养粥、各种营养汤打开市场。
吉丽一看表,八点半了,说:“带我去看看你家,我九点钟就得走。”
刘长江就把车停在饭店门口,带着吉丽走进了附近的一个灯火辉煌的小区,他们俩就像当年在学校保持一米以内的距离,吉丽没喝酒他喝得不多就没发生互相掺扶的事情。
“吉丽,你知道同学们对你是什么印象吗?”刘长江问。
“个性、不合群,正经课学得不怎么样想法却挺多。”
“聪明、有才、漂亮、善良,就是总郁郁寡欢。”
吉丽很感动同学们认为她善良,因为有才,让她成了一个主流和大众都不接受的写手;因为聪明,让她成了一个痛苦的思想者;而漂亮对她没什么用,没遇上好男人。她假装没站稳拉了一下这男人的手,问:“你对我是什么印象?”
“你是我心目中的女神,可望而不可及。”
吉丽在黑暗里看看他,这可能是真情,也可能是套话, 女神这词儿被用滥了,不确定,问:“你夫人走多年了你有什么打算?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
话说到这份上可算挑明了,可他们已经来到一座独栋别墅前,是新中式房子的门楼,里面绿树成荫很气派,刘长江摁响门铃和对讲机:“妈,我回来了,开门。”
原来不会发生想象中的事情,吉丽说:“不行,我得走了,打车回家,不用你送。”
刘长江跟在后面说:“丽丽你这是干啥?我妈还记着你想见见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