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怀旧小说
为了牢记和忘记
——欧阳如一
第二十八章、母亲说起了她的军旅生涯
吉丽和陈树森聊着聊着突然一看表,晚上九点了,说:“不行我得回去,要不我妈该生气了,树森你能送我回家吗?”
这也是陈树森不能和她把恋爱进行下去的原因之一,六十岁的女人还被母亲管着,他说:“哪天你找个理由咱们出去转转好吗?周六日你母亲不做放疗的时候,咱们到下面农场转转,黑龙江农垦归了地方,是我们可以进入的时候。”
这又是吉丽的兴趣点,她想知道这么一大块国家资产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可她不能跟这男人去,容易发生事情,又不能说自己已经有了对象,她和刘长江的关系还没确定,就说:“我妈放疗离不开人,等做完一个疗程再说吧。”她没让陈树森送,因为他已经回了家,庄老板就给安排了车。
自放疗后母亲的身体有了变化:
更怕冷了。她三十年前就说自己的后背总像披着块抹布,湿冷湿冷,现在一入冬她就穿成了豆包,吉丽就再三请求医生做放疗时要给她盖毛毯,千万不要把她冻着。
脖子开始变黑。人老了皮好像是包在肉上的,不是长在肉上的,肉一萎缩就全是褶。最突出的地方在脖子,像火鸡的脖子那样下垂,有数不清的沟沟,现在可好,颜色一点点变深,清蒸鸡变成熏鸡了。她把这情况告诉了母亲,母亲说:“你想啊,那么大的灯烤着。”不在乎的样子,看出母亲已经接受了慢慢变老这一事实,别说母亲,天下第一美人也逃脱不了变老这一关。
说话更费劲了。吉丽终于明白哑巴为什么性格都急了,因为说不出话就得比划,你看不懂他就急。母亲也是,以前她反应太快,你跟不上她就急,现在她嗓子哑了,说话费劲就跟自己急。可她又总想说话,问吉丽:“刘长江怎么样啊?”
这得理解为“你和刘长江处得怎么样了”,吉丽说:“他至少是个千万富翁,妈您可不知道现在的医院院长,亿万富翁都有。他以前的媳妇又年轻又漂亮又是个‘军二代’,现在的女孩都兴找‘爹系男友’,轮不到你姑娘。”
母亲就深为女儿遗憾,说:“这婚姻啊,看着般配的,不一定过得好。过得好的,不一定能走到头。看着不般配的,却可能过得好。看着感情不好的,却能天长地久。你说这月老是不是恶作剧?”
吉丽就奇怪母亲和父亲的婚姻,在她印象里是母亲追的父亲,就凭那个日记内封上写的“我们的革命的战斗的友谊是牢不可破的”,可母亲是个猴脾气,高兴时有说有笑,又唱又跳;发脾气会把炕桌子推到地上,连饭带菜撒一地,吉丽就赶紧下地捡;有一次她用剪子铰电线,把父亲吓得不行。如果是今天,女人闹只为两件事:男人没本事或在外面有女人;吉丽就推断母亲也因为父亲没本事,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至于他外面有没有女人,父亲单位的阿姨对他都挺尊重。
“丽丽,你到妈这儿坐,你是不是认为我对你爸不好?”
母亲好像看透了吉丽的心思,她赶紧坐到她身边,说:“我爸老实,你总欺负他。”
若是往常母亲又会生气,可放疗后的她性格温和了好多,也可能没力气发脾气了,说:“我总跟他发脾气是不应该,就因为他又老实又笨,在单位总吃亏,也是他是南方人,东北这边的活他什么都不会干,咱们家就比别人家过得艰难。哎,刘长江不是想听我讲故事吗?你让他有空就过来。”
刘长江来了,又提了个精美的果篮,看出它出自高端的水果店。哈尔滨经济虽然不行,时尚却不输给国内最富裕的城市,这篮子里的水果有的这娘俩都没见过。他先问了阿姨的病情,说就照这么治吧,喉癌的治愈率很高,就进入了话题:“阿姨,我还记得您当年的样子,身体可好了,脑子快、说话快、走路也快,我们都想早点长大好像您。就是没见过吉丽的父亲,您讲讲你们俩的故事呗?”
母亲冲吉丽笑笑,知道这是吉丽的主意,说:“年头久了我把那段经历忘了,我还是给你讲讲那时候部队医院的情况吧?”
刘长江冲吉丽笑笑,意思是:“你妈真精”,从餐厅搬来把椅子坐说:“好吧,姨。”
母亲的脸上就现出了年轻时的模样。
(歌曲: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
1950年8月周至柔从军政大学结业,重新分配到十一军三十三师卫生处二所当护理员,见习护士。她的脚趾基本好了,只是走路有点瘸,却有了合脚的鞋,就恢复了原来走路的姿态——她是不会走的,一瘸一拐也得蹦蹦跳跳,健康的身体真好。
二所在通化转盘街闹市区的政府大院,正房是一座“凹”字型的日式小楼,曾经是伪满的县政府,据说末代皇帝溥仪就是逃到这儿
被捕的。后边的几排旧库房就成了一家临时的小诊所,病房没床就在地上铺上谷草、消了毒、蒙上绿军毯和白床单,在头顶的墙上贴上编号,这对正式参加工作的周至柔已经够新鲜的了。她的床边摞着苏联小说《静静的顿河》、《钢铁是怎样练成的》;晚上大院放电影也是苏联片,《乡村女教师》、《列宁在1919》;《马特洛索夫》、《无脚飞将军》——这两部是战争英雄片。只遗憾她断了的脚趾没在战场上,医护人员都写血书要求上前线,可这得是出身好、表现好的还轮不到她,这又是她的一大遗憾。
前线不断传来捷报,中朝军队又胜了,伤员却源源不断住满了部队的各大医院,直到这个临时的诊所,周至柔就被安排做统计,得按门牌、床位登记伤员的部队番号、级别、姓名、性别、年领、籍贯……她完全不懂志愿军的番号和序列,好多伤员都没有盖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的印章、彭德怀签字的“预备役军士和兵证明书”,就只能听他们说,这项工作就很乱。可周至柔的记性很好,见过一次面就会说:“老张,你不是在1号13床吗?你是清川江战役的炮兵、咱们还是四川老乡?回自己床别乱窜。”,遇到了伤员闹事,对给他们打饭到床前的护理员说:“老子在前方拼死拼活捡回一条命,你们就给老子吃这东西!”——这里几乎顿顿高粱米饭白菜汤。周至柔就会回怼:“老李你打仗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保卫你家分到的土地?”就另外给他安排了重病号餐,伤员们就都喜欢这爱说爱笑、会唱会跳还厉害的小姑娘。
前线继续传来捷报和伤员,不久这个政府大院就改成了伤员中转站,每天都会有敞篷卡车拉着伤员进门,他们只在前线做了简单处理,有的已经在车上颠波了一天。重患会由男护士背下车,赶紧医治;能走的就要排队进门,脱去军装,理发、洗澡、换上病号服,登记、初步确定伤残等级,再分到其它医院。周至柔就成了这条流水线上的主管,她已经掌握了各大部队的编制,会在登记时把他们分类;也了解各大医院的医疗特点和病员情况,会优先安排手术和急诊。上级派来了很多政工干部,因为伤员们闹得凶,他们会用拐仗打人并抱怨这场战争,就会接受纪律处分。
就在伤员转运站成立的一个月,上海医疗队来到了通化,全城敲锣打鼓欢迎,志愿军终于有了自己的医疗专家。周至柔发现在此之前部队医院的专家有苏联的,他们要住洋楼,坐伏尔加,遇有重大手术才上场指导一下就得,脾气却挺大,动不动就骂中国人是饭桶。最累的是国民党、伪满洲国部队投诚或俘虏的军医,他们是不被信任的,就得拼命干,一些高级首长的病不让他们治;还有就是原来在东北行医的日本人,他们做事认真、技术很高却盼着遣返回国,就对每个中国人都唯唯喏喏,战败国的人不如狗。上海的医疗专家也来自资本家办的医院,他们带来了先进的医疗器械和药品、建立了急诊室、手术室、制剂室和检验室,可他们是挣钱来的,要住招待所并且吃小灶,周至柔就想:“我们啥时候能有自己的军医?”
转运站出了大事故。有个师级干部患斑疹伤寒已到恢复期,由王医助负责,她吩咐护士每天输林格氏液2至3千毫升,护士没按要求的滴数输,输到1千毫升时病人觉得胸闷要求停止,家属找来王医助,王医助耐心解释说:“首长,您体虚,需大量输液才能迅速恢复。”病人就在输到1500毫升时大喊一声,当场死亡。这件事震惊了全军,上面下来调查发现是护士的责任,可王医助还是被开除了军籍并移交地方司法机关,就因为他曾是国民党部队的军医。
转运站又出现了个假首长事件。有位伤员穿着缴获的呢子大衣,自配了两个警卫员,吃小灶、住单间,还给护士们讲上甘岭战役的故事,周至柔发现他的番号不对就报告了文化教员吉克——他们俩已经在谈恋爱,上面来人一问他不过是个炊事兵,就被拘捕移交上级机关,转运站的工作人员都见多识广并且警惕性极高,没人能骗得了他们。
(歌曲:我们坐在高高谷堆上面,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母亲的故事讲完了,她边说边笑还拉着刘长江的手就像他是她的亲儿子,讲完说:“我这个主任医师虽然在哈尔滨医学院进修过却主要靠自学,就是毛主席说的:‘从战争中学习战争’。”
刘长江真愿意听也真喜欢这老太太,说:“阿姨,实践出真知,您才有真正的学问。”
吉丽说:“妈,我不是否定您为抗美援朝付出的宝贵青春,您说,那场战争能避免吗?让我们牺牲了那么多优秀儿女,经济和外交大倒退。”
母亲皱起了眉头,对刘长江说:“我不愿意给这个人讲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