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 树
潍坊一中 崔志亮

初识构树,是在数年前的初夏。此树别名构桃、楮桃,生来质朴,不事张扬。
初见时,竟误认作梧桐。远望时,树冠如撑开的碧绿巨伞,亭亭如盖,与梧桐无异。近观其树干,笔直挺拔,树皮呈浅黄褐色,较之槐柳的沟壑纵横,它显得平滑许多,裂纹清浅,触手温润。叶片尤为奇特,远望与梧桐叶一般无二,近察则形似猪耳,背面覆一层细密白绒,柔软如初生葫芦的表皮,令人不忍抚触。更奇者,有的叶片并非卵圆,叶脉两侧对称凹陷,如精工剪出的纸艺,凭空多出两角,这般形态,令我始疑其非梧桐。
春来无声,枝头悄绽新绿;转瞬之间,叶片已舒展如掌。夏意初临,便见绿荫婆娑,枝桠间蓦然抽出一条条流苏状花穗,淡绿中泛着粉白,娇嫩清新。此时我方确信非梧桐——梧桐花期较迟,花开时簇簇粉紫,如小喇叭齐鸣,向夏日热烈致意。而此树雌株枝头,已结出毛茸茸的青果,恍如法国梧桐的果球。然其树皮与法桐大相径庭:法桐犹着迷彩戎装,它却只披一件浅褐夹克,素朴本真。询及乡老,皆不能名。
后单位迁入两千多亩的新校园,园中广植花木百余种,此树亦杂处其间。请教园丁,乃知其为构树。园丁叹道:此树多为野生,人多以为卑贱,不登大雅之堂,绿化时往往伐去,改植外来的名贵观赏树种。而今我园中草坪道旁,竟留存数棵,我窗外亦恰有一株,可谓缘分匪浅。它们虽孤立无援,却仿佛带着某种宿命,与我四季相对,朝暮相伴,令我工作之余,不免多看几眼。

盛夏之时,树冠扩张如盖,筛下满地清凉。清风过处,树叶窸窣作响,竟飘来丝丝甜香。推窗细看,果已成熟:状似无花果又如荔枝,果肉橙红透亮,密布蜜管,汁液莹然。忍不住摘下一颗,以舌尖轻触,果然甘甜如蜜,兼有无花果的清香。想不到在这钢筋水泥的囚笼里,一窗之隔,竟有如此自然恩赐,宛如梦境。
自上帝为我打开这扇窗,窗外便成了众生盛宴。晨光微曦,众鸟已至。喜鹊拖着长尾先至,啄食数口便喳喳呼伴;白头翁立高枝啼鸣,声声焦急,似在寻觅失散的同伴;麻雀总是成群结队,一边叽喳不休,一边灵巧啄食,身姿轻盈如故;黄鹂柳莺如客居他乡的游子,匆匆数口便警觉离去;斑鸠则最为大方,咕噜清嗓,便埋头啄食。日上高楼时,飞鸟暂去,金龟子便忽悠悠飞来,抱果大嚼;土蜂蜜蜂也来品尝,却都浅尝辄止;最是绿头蝇惹人厌烦,嗡嗡不绝,四处沾染。晌午时分,鸣蝉从叶底登场,高唱不休,声如群体请愿,喧闹却可充耳不闻。这场盛宴直至黄昏方歇。而构树静静伫立,仿佛它结果,便是专为供养天下生灵的。

去年落地的种子,今已抽枝发芽。借着丰沛雨水,它们在你未曾留意时已窜过人头。但在母树的荫庇下,它们显得柔弱可怜,好似贫寒家中一群营养不良的孩童,围聚在善良而懦弱的母亲身边。构树又不如杨柳,能借风力将种子远播他乡。于是不仅苦了自己,也苦了这些落土生根的孩儿们。
秋深了,果实早已落尽,树叶渐黄。昔日门庭若市,今朝门可罗雀。候鸟南飞,唯余麻雀偶尔驻足。幸得一窝蚂蚁在树根下安家,成为永久居民,终日上下巡逻,驱虫除害,这或许是它仅存的慰藉。深秋冷风卷过,一场秋雨淅沥而下,湿透的黄叶片片坠落,每片都似一声沉重的叹息。叶尽枝秃,唯余枯枝在寒风中呜咽。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园丁挥镰,将树下小构树齐根削断。它眼睁睁看着这惨剧,却无力保护自己的幼苗,真叫欲哭无泪。

深秋创伤未愈,严冬已至。一场大雪将世界妆点成童话,构树也银装素裹,玉树琼枝起来。它孤零零立于寒风之中,这是凄凉的晚景吗?不,我更愿视之为美好的开端——因为新的春天已在不远处。生命的天平倾斜至最低处,正意味着转机的开始;人生跌入谷底时,无论朝向哪个方向,都是在向上攀登。
构树没有杨柳的婀娜,没有松柏的常青,更没有桃李的芬芳。尽管受尽世人的偏见与误解,但它作为万千树木中的一种,同样承受阳光的抚慰,雨露的滋润,大地的托举。生命的年轮中既已镌刻了四季的密码,那么一切鲜花与掌声都不过是过眼云烟。而每一滴泪水之中,不该只饱含屈辱,更应写满坚忍与自信。

那就迎接吧,迎接下一个轮回中的风刀霜剑、云霓流岚。以挺拔的身姿,赢得世人更多的驻足、凝思与仰望。
2025年8月23日二稿于虞河右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