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怀旧小说
为了牢记和忘记
——欧阳如一
第二十五章、为了牢记和忘记
因为母亲化疗得光着上身,吉丽就把家里卫生间的“浴霸”打开、把室温加到30多度,让母亲坐在塑料椅子上给她洗了澡。这娘俩上次在一起洗澡还是在吉丽十五六岁那年,她还是个羞涩的少女,母亲带她去城市的女澡堂,东北的女人居然挤在一个浴池里泡澡,各种体型和肤色的都有像下百家做的饺子,母亲给吉丽搓后背,这娘俩原来很生疏。
“妈,您说什么事情该牢记?什么事情该忘记?”吉丽问。
“你就记着你妈打过你,忘了你妈把你从小带到大。”母亲说。
这是系在吉丽思想深处的一个疙瘩,她会想你养我就该打我呀?
现在不会了,只当母亲爱她的方式跟别人不一样,说:“那您为什么没动过吉祥一根手指头?”
“话多,不洗了。”母亲生气了,扭过身子说。
吉丽赶紧给母亲打沐浴液。当年母亲的乳房是两颗硕大的椰子,皮肤光洁得像欧洲油画里的贵妇人,可她强悍而不温柔;如今母亲的乳房像两个泄了气的皮囊,皮肤的皱褶之多好像和肉不贴着,她已经不再威严只是单纯地不耐烦,等到她连不耐烦都没有就可能脑子不行了。吉丽说:“好,我闭嘴,不说了。”
(歌曲:妈妈呀,我想对你说,话到嘴边又咽下……)
吉丽给母亲擦干身子和脚上的水——母亲有一根大脚趾头断了,
给她换上干净的拖鞋,小心翼翼地把她从卫生间扶出来,靠着床上堆着的被垛坐下,盖上毛毯说:“刘长江介绍我去电视台做一个访谈栏目,叫‘为了牢记和忘记’,您说我参与不?”
最近吉丽凡事都打着刘长江的旗号,因为好使,可母亲不相信电视台能请一个退了休的民间作家做栏目,指着电视说:“就是这里的节目?不是手机上乱七八糟的东西?”
吉丽笑了,母亲不少看手机,说:“是,妈,您姑娘是哈尔滨问题专家,她收集的资料档案馆都没有,她知道的事情哈尔滨老人都不知道。”
这个母亲信,她女儿从小就爱剪报,问:“给钱吗?”
吉丽每月只有五千多块退休金却好像不从缺钱,因为不买化妆品和新衣裳,说:“给钱。妈,您能不能讲讲您认为值得牢记和忘记的事情?我的栏目一开篇就会问嘉宾这句话。”
母亲想想,说:“我这辈子应该牢记的事情很多,却常常忘记; 我这辈子应当忘记的事情很多,却不能释怀,我就给你讲讲我在部队的事情。”
(军大校歌:长江之滨,结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的子孙……)
分配到通化军区医院的卫生员周至柔病了。
周至柔穿着两只露脚趾头的鞋夜行军困,会踢在石头上,左脚拇指关节多次受伤,就停在路边给自己擦点酒精,红汞。文化教员吉克走过来扔给她一双鞋,38码的,不好找,可穿不上,换上自己42码的,一只脚嫌大一只脚穿着正好,吉克问:“是不是肿了?”周至柔说:“没关系,轻伤不下火线。”就一瘸一拐地追赶他们的队伍。
周至柔发现受伤的脚趾头肿得厉害并且开始变黑,可能是粉碎性骨折,她是护士,每天都接触从前线下来的重伤员,锯胳膊锯腿的都有,就用美洛昔康给伤口上了药,把患者换下来的纱布洗干净给自己包扎——这是抗美援朝的紧俏物资,还一瘸一拐地给伤员演出鼓舞士气的节目,吉克走过来问:“小周,你好像精神头不太好。”周至柔在偷偷和他通信,交流学习马列主义心得,全部队没第二个人知道。她赶紧敬个礼说:“是,先生,我最近睡眠不好,我会注意的。”就继续跳舞给伤员看。
周至柔的脚趾痛得整宿都不能睡觉就去值夜班,前线的伤员越来越多,他们大呼小叫,骂人摔东西,重症患者每张床都得有个人陪护。有个叫“魏全文”的伤员只是小腿骨折却整天骂“格老子”——他经过周至柔护理就不骂人了,还会帮助护理员干活,这真是“先进事迹”,
他对吉克说:“首长,你女朋友好像发烧了,脚引起的。”吉克只是个文职干部,副连级,没一个兵,这家伙太会说话,可他和周至柔的革命友谊是机密,他说:“不许瞎叫,你找医生给你老乡看看。”医生来了一看,周至柔的整个左脚坏死,要截肢。她知道了没哭,她还得给伤员们鼓气,却不再给吉克写信,因为自己残废了。
周至柔只被苏联专家截了个大脚趾,这在部队不能算残疾,连轻伤都不算,她又恢复了往日的天真烂漫,又能唱歌跳舞了,还夺得了全军短跑第一名,首长都叫她“小飞人”。可他已经不和文化教员吉克交往了,感觉配不让他,就经常和老乡魏全文一起散步,排练节目,这家伙成了“逃兵”,不,文化教员,吉克推荐的,部队就缺文化人,可他对周至柔没有丝毫非分之想。
(歌曲《九九那个艳阳天》)
同寝室的女兵都在搞对象,她们会把伤员换下来的纱布洗干净,染上色,搓成线、给自己中意的男兵织毛衣,那种毛衣刚穿上真好,因为线很粗,毛衣就很厚,很保暖。可一水都不能下,下水就会褪色——是用红蓝黑钢笔水染的,还会失去弹性——都是劣质棉花做的。女兵们也会把那些用过的脏棉球洗干净,攒下来给男兵做椅垫,感情与经济困难无关。可周至柔只会给吉克写信,一封都不交给她,有首长让她嫁给另一个首长,这是荣誉,相当于命令,可她没同意,就因为那根断了的脚趾,她已经嫁不出去了。
一天中队来几个同志把周至柔带回原连队,让她在一个草坪上的大树下站好,低着头,身边坐着一群新兵,和她一起站着的还有那个和她一起顶别人名字参军的“江中女生”。就听着有人高喊打倒资产阶级反动思想,还有人上来摘她的帽徽、袖章和胸章,周至柔懵了,完全弄不懂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天旋地转有个地缝都想钻进去,斗到天黑她们俩被押送到一个农户家,屋子很大、没灯、被蚊帐、满屋都是蚊子她们却没感到叮咬,因为有更痛的地方。
这时那女兵问:“至柔,你知道咱们俩为什么挨斗吗?”
“不知道。”
“我给吉克写信上面有爱情字样,我也不懂这个词的意思,他们就说这是资产阶级思想。”
“啊?这真是资产阶级思想!”周至柔想:“幸亏我没敢这么写。”问:“那为什么斗我?”
“我说是你写的,因为吉老师跟你好。”
“志华,你怎么能这样?他们为什么斗你?”
“魏全文也给我写了情书,全是肉麻的词儿,他和吉克也在那边挨斗。”
母亲的故事讲完了,再苦的事情时间一长都会变成趣事,她笑眯眯地看着吉丽,露出少女的表情说:“后来我和你爸就公开搞了对象,转业到地方就结了婚。”
吉丽想起她小时候偷看母亲的日记,内封上写着 “我们的革命的友谊是牢不可破的”,可父亲死五十年了母亲都很少提他,吉丽说:“是您追得我爸后来怎么成了我爸处处讨好您?”
母亲又把三角眼一瞪,说:“我就不愿意跟你说话。”
吉丽赶紧给母亲按摩,又是捏胳膊又是捏腿,说:“妈,您没切题呀,您讲这故事是要告诉我什么该牢记,什么该忘记?”
母亲叹口气说:“你爸,就该牢记和忘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