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怀旧小说
为了牢记和忘记
——欧阳如一
第二十四章、谁为民生鼓与呼?
陪母亲做放疗的日子是吉丽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每天早上六点母亲就让吉丽陪她去街对面的早市,哈尔滨的早市是国内最丰富的早市,各种粥、各种饼、各种汤、各种面食、各种油炸小吃,各种咸菜、各种熟食应有尽有,这还仅仅是早餐,一天的食物——鱼肉果菜,家里的日杂洗化这里也应有尽有,买卖双方都是熟人也就货真价实。只是商贩和农民们太辛苦了,他们早上三四点钟就起来备货,五六点钟就布置摊位,卖到九点又得收摊,有市场管理费,还不知道销得怎么样,能挣多少,一些卖不掉的东西拉回来没价值还得扔掉,那真是一把汗一把泪。天一天比一天冷,可他们即使在零下三十多度的冰雪天也得出摊,没人给他们工资和劳保,一天都不休息除非病了,这都是钱这王八蛋逼的,他们却心甘情愿。要说政府对百姓的管理除了控制货币贬值和分配公平真不需要别的,不能有的人整天喝茶玩手机就高工资,有的人投资挨累遭罪还不挣钱,可这他们都做不到。
“妈,您在英国祥子那儿住了九个月,那边有没有早市?”吉丽问。
“早市好像没有,有菜市场,在大棚里,可干净整洁了。”
“英国有‘城管’吗?”
母亲知道吉丽要说啥,说:“你就是话多。”
吉丽笑了,嘴巴长着不就是说话的吗?说:“您发现没?出早市的大多是老人和失业者——咱们国家一直避讳‘失业’这个词,我下乡那会儿叫‘待业’,现在叫‘灵活就业’,穷人不叫穷人叫‘待富人员’,经济下滑不叫下滑叫‘负增长’,有必要玩这辞令吗?他们这么辛苦就因为国家没有失业救济,就像你们教会的程姊妹有最低生活补贴也不足以养活自己,于是就到早市卖菜,这都是好人走得都是正道,城管却撵他们说他们妨碍了交通和市场,现在不撵了就算格外开恩。”
母亲想起她父母双亡的童年,说:“亏得有共产党,是新社会。”
(路边汽车行驶声)
每天早上七点半,她们的专车司机就到小区大门口了,不是上次那种高档专车,是低配的桑塔纳和一个长得平常的小伙子,没戴白手套也不会称他们“贵宾”,只说了一句:“奶奶阿姨好,我们去二医院。”这对母亲已经足够,她说:“司机同志好。”
母亲曾经问吉丽:“这是刘长江找得车?不花钱?他这么有本事?”她经常会雇人干活只花几十块钱,求人帮忙没花钱却送了上百块的礼,还得千恩万谢,因为这很值,她退休三十年身边没儿没女,是被大家照顾才过来的。
吉丽没告诉这是兰桂芳找的车,在母亲那儿不能有兰桂芳这种人,那不就是旧社会的交际花吗?说:“是,他跟二医院的领导说了,放疗会给您盖毛毯。”
“你对他说,我谢谢他。”
“自家人,不用谢。”吉丽在心里美美地笑,问司机:“师傅,这车是您的吗?每月能挣多少钱?”
“每天干十二小时,一天都不歇,五六千吧。”
(歌曲《咱们工人有力量》)
吉丽经常和司机聊天,她知道这原来是个好行,在上海外地人不能开出租车;后来就成不那么好的行了,北京的出租车司机都是周边区县的人;再后来它就成了最辛苦风险最大的行业,城里人不愿意干才让农村人干,深圳就出现了好几个河南人的司机村。他们每天干十二小时,一天都不休息,这显然不符合《劳动法》,可按《劳动法》他们就得挨饿,就有人说欧美的一些制度不符合中国国情;车是这司机自己买的,还不错,没“份子钱”。现在车便宜了,以前这种车市场价12万,挂上出租车的牌子就得加8万,现在12万就是12万,性能还比以前好,可挣得却没以前多,油钱、修车钱、车和人的保险钱和税钱都自己出,车开到六年或60万公里就得报废,算算等于投资给自己找了份月薪五六千的工作。主要因为得给出租汽车公司交管理费和与网约车平台分成,两项比例在营业额的百分之四十以上,司机们为了早回本就得拼命。
吉丽问:“有平台是不更好了?不用‘溜线’,司机可以停车等派单,省油也省车。”
司机说:“可平台要得太多,出租车接单平台要10%,快车——私家车接单平台要30%。”
(歌曲《我爱你中国》)
吉丽曾经为互联网和大数据技术欢呼,就像某高层领导说今后什么都得“互联网+”,却没想到互联网对实体经济的破坏。就以网约车平台为例,理论上通过大数据合理调配了车辆,节省了社会资源,也降低了油耗和人耗,特别是有的平台一上线就推出了乘客首单免费和不收出租车司机提成的政策,这一烧钱就是几百亿,你以为他们在利民?实际在垄断——控制了市场他们就提高分成,趴在司机身上吸血。吉丽说:“你们出租车和公交车一样为市民出行服务,你们的车是自己的,等于为城市省了车的投资,就应当和公交车一样享受便宜的油价和政府补贴。”
司机惊讶道:“是吗?我咋不知道?大姐,您是当官的还是记者?”
母亲一直撇着嘴听着,这会儿插嘴说:“她呀,包打听加包青天,不知道彭德怀是怎么死的。”
司机没听懂,说:“大娘,每年‘春晚’都有出租车司机的节目,看出中央领导对我们很关心,只是编导和演员好像都不坐出租车,没一句话说到我们心里。”
吉丽想起一首古诗,说:“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司机还没听懂,说:“大姐,您真有文化。”
车到医院,吉丽问:“小兄弟,来回打表得给您多少钱?还有等我们的时间?”
司机说:“姐,公司领导安排了,在他们收我的管理费中出。”
原来是这样,吉丽说:“小兄弟,开出租是吃青春饭,差不多你就得转行,还有,别恨活,安全第一。”
“谢谢姐。”司机说。
(医院通知患者放疗声)
这是吉丽母亲的第二次放疗,好像兰桂芳真跟这家医院的领导说了,放疗时间只用了五分钟,医生给周至柔患者盖上了小毛毯。在等待的时候吉丽给兰桂芳打电话表示了感谢并说了和出租车司机交流的情况,说:“阿兰,你的沙龙要有顾客、栏目要有粉丝,就得多涉及当地人关心的民生问题,就像当年彭德怀敢为人民鼓与呼。”
兰桂芳刚醒,打着呵欠说:“啊?啊。”
吉丽又给陈校长打电话:“树森,你不是想我和合作一档短视频节目?那就反映一下中国学生的痛苦和家庭供养他们的艰辛,这才是新闻。”
陈校长好像在开会,也说:“啊?啊。”
这很怪,吉丽又给刘长江打电话:“长江,你知道中央大街的科姆特拉肖克社别墅吗?是我闺蜜的,她那儿搞了个‘文化沙龙’,约我做一档节目,你能不能出面谈谈咱们哈尔滨人看病难的问题?”
刘长江好像在开车,说:“啊?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