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怀旧小说
为了牢记和忘记
——欧阳如一
第二十一章、陪着母亲做放疗
王主任给患者周至柔开了做三十三次放疗的单子,说:“老人家,我给您多开了十次,因为您第二次放疗得全面体检,看看上一次的治疗效果,有些检查不属于公费医疗报销的范围,开成放疗就能报销了,能给您变通的我会尽量给您变通。”
他居然如此为患者着想,真是个好医生,周至柔说:“噢,谢谢王主任。”她摸了摸胸口。
可吉丽不这么理解,中国人为什么要事事变通?如果是政策、法律或行规制订得不对就应当提出来,为自己也为大家;如果制订得对就得执行,不能没关系就执行有关系就不执行。她知道许多欧美国家的人都会主动向政府缴税、给高速公路缴费——这在有些国家自愿;向慈善机构捐款、在无人售货的柜台上拿走商品留下标价的钱,没人和电子设备监督国家运行的成本就很低,社会也更和谐,可她是中国人,知道这对她母亲有利,就说:“王主任,我妈每周做五次,周六周日休息;做四周歇半个月再做,我们现在是‘挂床’,名义上住院。我们能不能名义上出院?别每住半个月就出一次院,再体检一次,我妈快九十了,身体很弱,怕抽血。”
周至柔又摸了摸胸口,好像要掏个东西没掏出来,说:“是啊,我们是刘长江的亲戚。”
(笑)王主任笑了,和蔼道:“您是说省中医院的刘院长吗?阿姨每次住院只能半个月,这是卫生局的要求,也是我们院的规定。不是每次住院都得体检,而是您每做十次就得体检一次。”
这显然不能说服这位老医生,她又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胸口,谢过王主任出来,说:“现在的医院名堂是多。”
吉丽问:“妈,您总摸胸口干嘛?”
“我要不要给王主任一个红包?”
“您认为有必要吗?”
母亲把身份证、退伍军人证、医保卡、银行卡、钱和手机都放在一个小皮包里,又把那小皮包放到贴胸口的内衣兜里还有绳子挂脖子上,里面有三千块现金,她开始想给市立医院的郝主任,后来想给这家医院的王主任,据说这是必须的费用,可这次她不满意,说:“那就下次再说。”
放疗科可能因为有放射性设在住院处大楼外的一座小楼,吉丽掺着母亲慢慢往那边走,问:“妈,您说患者得的病不同,要根据病情治疗,住不住院,住长住短都有可能,为什么要搞一刀切?住半个月就得出一次院?”
母亲说:“同样的床,医院的收费比旅馆低,就有一笔‘起付标准费’,也叫‘门槛费’,这家医院是‘三级特’,多收了咱们850块,这是新妖蛾子,我当医生那会儿没有。”
这老太太真精明,可惜她从医三十年都没对中国的医疗制度有任何思考,中国人健康的最大问题不是疫情、某种传染病、把癌症变成了常见病、而是医院本身就有病,可这些不能跟母亲说,她不让对社会提出任何批评。吉丽问:“他们让每半个月就出一次院是不也因为想倒给收费更高的患者?”
“说是卫生局的规定,你徐姨在我就会打过电话去问问她,是真是假,究竟是什么理由?哎,那个鲁局长你认识不?”
鲁局长叫鲁平安,是位风度翩翩的男士,他当医生时认识了来实习的徐姨,当卫生局医政科长时把徐姨从小医院调过去当科员,当局长就把徐姨提拔成了医政科长,当市委秘书长徐姨就成了局长秘书;他后来当了分管文教卫生的副省长,两人一直保持着很好的上下级关系。吉丽问:“妈,您怎么扯到这儿了?”
母亲笑道:“鲁平安可会办事了,还没架子。我去卫生局找你徐姨他每次看到我都过来和我打招呼,就这么平易近人。他在卫生系统的口碑很好,可他死后竟然冒出了一个小三和两个私生子,要和他夫人分财产,把他夫人气得不行。上面为了维护副省长的形象就不让她闹,把他的两个老婆和孩子都安排得挺好。这事情你徐姨早就知道,一直替他瞒着,哈哈哈,你徐姨很会做人。”
这又是一位好医生,从基层做起一直干到副省长,这是大家都能看到的,看不到的是他和其他官员一样,只是隐藏得深。看来真得把人的水平、能力和公德、私德分开,吉丽想,他们进入放疗科。
这是一座外表不起眼里面却干净和现代得要命的科室,门前是一家医疗大型疗器械厂的广告,进门是这家企业和这家医院合作的标牌,相当于某大学的某企业楼。这个科室在和这家厂合作,工厂控制了市场,医院还省了设备钱,真是“双赢”,设备钱动辄几千万从哪里出?当然从患者身上出,如今百业萧条只有医院生意好,人都是从医院生到医院死,中间还得几进医院,医生让你怎么治就得怎么治,让你掏多少钱就得掏多少钱,上设备还零投资,只怕他们把最后一个好产业给搞坏了。韩主任热情地接待了周至柔,说:“是老周大夫?王主任特意关照,说您是老前辈,我这就安排给您做。”
他们又遇到一位好医生,周至柔又摸了一下胸口。
这里有三台大型放疗设备,分三间屋,都有一道防辐射的自动门,室内温暖如春,医生进进出出只穿着秋衣,母亲怕冷穿着大棉袄,她对吉丽说:“现在的设备先进多了,他们都没穿防护服,就是很重那种,可能辐射轻。”
这时电子屏上出现了周至柔的名字,有人喊:“周至柔患者到第一诊室。”这娘俩赶紧换了拖鞋往里走,就听有医生说:“家属就送到这,帮助脱衣裳就出去啊,听到叫再进来接患者。”他们就经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一个航天飞机驾驶舱那样的设备前。
“医生,您能不能请把温度调高点?”骨瘦嶙峋的患者对医生说,室温虽然高,脱光了上衣还是冷。
“设备需要散热,很快就会好,患者家属可以出去了。”医生说。
吉丽就拿出一条呢围脖盖在了母亲身上。
吉丽在等候区的钢椅上看着手机等母亲,全是刘长江发来的搞笑的短视频,这家伙就爱逗她乐,她就给他留言说了母亲做放疗的情况,身边的人换了好几茬她都没在意。这时听到有人喊:“周至柔患者的家属到第一诊室。”她赶紧走进诊室,发现母亲全身冻得发紫并且不能说话。她赶紧给母亲穿衣裳,扶下设备,母亲能走却浑身发抖,她这才知道母亲在冰冷的设备上被绑着光着上身躺了半个小时。
吉丽把母亲搂在怀里坐了很久她才能说话:“放、放疗室就像冰窖,医生们穿棉袄患者却光着。”
吉丽知道中国的许多医院都会这样,医生不冷患者就不冷,医生不痛患者就不痛,说:“这是第一次,给您做模型定型,时间长;以后给您做放疗会套上这个模型,位置才会准,也就三分钟。”
母亲像孩子那样委屈道:“你给我的围巾他们不给我盖。”
这就太不应该了,吉丽气愤道:“他们说屋里低温是为了给设备散热,可没理由不给患者加个保温罩,这么先进的设备总有不让患者受冻的办法。”
“你跟刘长江说说,只怕我的喉癌没好被冻死了。”
“为什么要跟刘长江说?咱们为什么不能不和他们直接交涉?”
母亲生气了,咽着实际上没有的吐沫说:“你是来斗气的还是来陪我看病的?要是你徐姨和鲁平安在,他们肯定不敢对我这样。”
这就是对中国的医疗事业奉献了一辈子的人,自己得病也无奈,吉丽安慰母亲道:“好,我这就找刘长江,让他开车送咱们过来,亲自把事情安排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