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话大道至简
文/周顺兴
凌晨四点的绍兴菜市场,白雾像刚蒸好的糯米团子般在巷弄里氤氲。张婶的粽子摊支在老槐树底下,竹架上挂着的蓝布围裙沾着经年的粽叶绿,边角被浆洗得发亮。她掀开那口用了二十多年的铝锅时,蒸腾的热气裹着糯米的绵甜、粽叶的清苦,“噗”地一下撞在脸上——那是江南清晨最鲜活的醒神香。
三十年的包粽手艺,张婶有自己的讲究。选叶要挑端午前的箬叶,叶片宽展如掌,带着露水的腥气;泡米得用鉴湖水,前一晚浸到米粒掐开无白芯,沥干时要摊在竹匾里,让风把表面的潮气吹得半干。最费功夫的是捆扎,她总说塑料卡扣伤米香,金属定型圈夺粽叶味,非得用会稽山脚下的竹篾。削竹篾的刀是老伴留下的老伙计,木柄被磨得温润,刀刃划过青竹时“簌簌”作响,削出的篾条细如发丝,却能禁住十斤力道。包粽时她左手托叶,右手舀米,拇指一压,粽叶便听话地折出棱角,竹篾在指间绕三圈,打个紧实的活结,三角粽便挺括地立在竹筐里,头大尖小,像极了老绍兴人记忆里乌篷船的模样。
“现在嘉兴粽方得像小枕头,哪有你这三角粽,一口咬下去,连棱角里都是柴火灶的香。”老主顾陈阿婆提着竹篮来,篮子里还放着给孙子带的桂花糕。张婶麻利地递过两个热粽,又从摊前的小竹篓里抽了把艾草,“今早河边采的,挂门上驱虫。”艾草带着湿漉漉的泥土气,叶尖的露水轻轻滴在陈阿婆手心里,凉丝丝的,像小时候外婆在夏夜里摇着蒲扇说的悄悄话。
从市井烟火到都市日常,“大道至简”的智慧总在不经意间漫出来。写字楼的格子间里,我盯着电脑屏幕上的项目方案发呆。第七版修改稿的字体换了三种,图表加了动态效果,连页眉的公司logo都做了渐变处理,可甲方的回复邮件里只一句话:“还是初版框架最清楚。”阳光从百叶窗缝里斜切进来,落在键盘上的光斑晃得人眼晕,想起刚入职时带我的老周说:“好方案就像老绍兴的黄酒,年份到了自然醇厚,没必要往里面掺香精。”
茶水间飘来普洱的陈香,李姐正用粗陶壶泡茶。她总说年轻人泡咖啡要拉花,冲奶茶要分层,偏把简单事弄复杂。“你看这茶,”她提起壶盖,热气裹着枣香漫出来,“头道冲掉浮尘,涩得像没熟的青梅;二道茶叶舒展,香得带点蜜意;三道最是醇厚,咽下去喉咙里都是暖的。”她的玻璃杯里从不放柠檬片,也不加蜂蜜,就那么清清淡淡地泡着,茶渍在杯壁上晕出深浅不一的圈,像幅极简的水墨画。
李姐的抽屉里锁着本牛皮纸封面的食谱,纸页泛黄发脆,是她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翻开时能闻到淡淡的樟木箱味,其中一页写着红烧肉做法,字迹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绍酒漫过肉面,冰糖三钱,姜片五片,柴火灶上烧到汤汁挂勺。”没有“小火慢炖两小时”的精确计时,也没有“八角桂皮各少许”的繁复配料,可照着做出来的肉,红亮得像浸了晚霞,咬下去油香裹着酒香,肥而不腻,瘦而不柴,恰是水乡独有的醇厚。李姐说这是母亲的智慧:“做菜和做人一样,去掉那些花架子,本味才出得来。”
暴雨突至的傍晚,我冲进大龙市场躲雨,撞进一间不足五平米的修鞋铺。王师傅戴着老花镜,头埋在一双旧布鞋里,粗麻线在他骨节分明的指间“哧啦哧啦”穿梭,声音盖过了窗外的雨声。铺子墙上钉着块木板,上面挂着各式各样的工具:铜顶针磨得发亮,锥子尖闪着冷光,还有几对不同尺码的木楦头,弧度正好贴合脚型。角落里堆着顾客送来的鞋,有开了胶的运动鞋,磨了底的皮鞋,还有双绣着牡丹的布鞋,鞋头磨出个小洞,像只委屈的眼睛。
“现在的鞋穿仨月就扔,”王师傅用牙咬断线头,直起身揉了揉腰,“以前我爹教我,好鞋子得配千层底,纳一层要晒三天太阳,针脚密得能数清,这样才禁得住路磨。”他指着玻璃柜里一双黑色布鞋,鞋底叠着三十多层布,针脚细如牛毛,横竖都排得整整齐齐,“这是给老街坊赵老师纳的,他说穿惯了这种鞋,走石板路脚不疼。”话音未落,门口的布帘被掀开,赵老师冒着雨进来,手里拎着个油纸包,“给你带了块茴香豆,就着黄酒喝正好。”王师傅笑着接过,两人就着雨声聊起小时候在河埠头摸鱼的事,修鞋铺里顿时飘着豆香、酒香,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绍兴街巷里总飘着句老话:“鸡啄啄,鸭轧轧。”六个字像粒饱满的茴香豆,嚼起来越品越有滋味。弄堂口的竹编鸡笼半敞着,老母鸡踱到泥地上,爪子刨着碎石与落叶,尖喙“笃笃”啄着,偶尔抬头“咯咯”叫两声,像是在炫耀刚找到的谷粒。河埠头的鸭子排着队,扁嘴“轧轧”开合,脚掌划开水面,搅碎了满池的云影。有回我蹲在石阶上看了半小时,发现这六个字把尖喙的锐利、扁嘴的憨厚全写活了,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来得生动。
巷尾的补碗匠挑着担子走过青石板路,“叮叮当当”的凿字声在雨巷里荡开。他的担子一头是工具箱,装着大小不一的锔钉和锤子;另一头是小木凳,凳面磨得光溜溜的。有回我见他补个青花碗,先把碎瓷片拼得严丝合缝,再用细线捆住,然后拿小锤敲着铜锔钉,“笃笃笃”的声音像在给瓷器讲故事。补好的碗上,锔钉排成好看的花纹,倒比原来的青花更添了几分韵味。补碗匠说:“东西坏了别急着扔,修一修还能用,就像日子过差了,慢慢调总能顺过来。”
这些带着锔钉的碗碟,成了邻里间流动的情谊。谁家娶媳妇缺了碗筷,吱呀推开木门,隔壁阿婆准会从碗柜里抱出一摞来,碗沿的磕碰缺口里,还留着当年满月酒的酒香。有次我借了个锔过的青瓷碗,洗的时候摸到那些小小的铜钉,突然明白:所谓人情,不就是这些带着温度的修补吗?把零碎的日子拼起来,用善意做锔钉,日子便有了韧性。
乡间小道上,阉鸡匠的吆喝声穿过稻田:“阉鸡咯——阉猪咯——”拖着长长的尾音,像根线把散落的村庄串起来。他的工具包用了十几年,帆布磨出了洞,里面却干干净净:锋利的阉刀,消过毒的棉线,还有块浸了米酒的布巾。农户们宁愿多等几天,也要请他来,说他阉的鸡“长得慢,肉却香得能多下两碗饭”。不像现在有些养殖场,用激素催得鸡三十天就出栏,肉淡得像白开水。
老农阿福伯挑着“料桶担”,在暮色里踩着余晖浇灌菜畦。木桶是儿子用老杉木做的,沉甸甸的粪肥晃出细碎的光,浇在青菜上“滋滋”响。他种的菜从不施化肥,说“土地跟人一样,吃多了精细粮会生病”。菜畦里的青菜绿得发亮,叶梗带着自然的弯度,不像大棚菜长得笔直却没味道。有回我买他的菜,他非要多塞把香菜,说“自家种的,不值钱”,菜上的泥土蹭在我手背上,带着潮湿的腥气,那是土地最实在的味道。
我家阳台的多肉又抽出新芽,这盆从同事那里掐来的叶片,在剪开的塑料瓶里扎了根。瓶身上还贴着同事写的便签:“别多浇水,让它自己长。”我听了她的话,隔三岔五添点清水,它倒争气,半年就从指甲盖大的叶片,长成了巴掌大的一丛,叶片肥嘟嘟的,透着健康的粉。不像办公室那盆精心伺候的兰花,天天喷水施肥,反而蔫头耷脑的,没多久就枯了。
楼下早餐铺的油条师傅总在天未亮时就开始揉面。他的面盆比我家的桌子还大,揉面时整个身子都跟着使劲,胳膊上的肌肉块块分明。“老面发酵的法子传了三代,”他擦着汗笑道,“比泡打粉做的费时间,可嚼着有麦子香。”炸油条的油锅黑得发亮,是用了十年的老锅,他说新锅炸不出这焦脆的边。刚出锅的油条金黄金黄,咬下去“咔嚓”响,面香混着油香,能把瞌睡虫都赶走。
暮色里,卖糖画的大爷支起小摊,把熬得琥珀色的糖稀舀在铜勺里。他不用模具,手腕轻轻一抖,糖稀在青石板上游走,转眼间就画出条龙,龙鳞层层叠叠,龙尾翘得老高,再点上两颗黑芝麻当眼睛,整条龙顿时活了过来。有小孩吵着要孙悟空,他笑着摇摇头:“得等糖稀再凉点,不然猴毛画不细。”耐心等上片刻,他手腕翻转,一个抓耳挠腮的孙悟空就出现了,糖香在晚风中飘得老远。
大道至简,藏在张婶三角粽的竹篾纹里,三圈缠绕里是对传统的坚守;在李姐普洱的回甘中,三道茶汤里是对本味的尊重;在王师傅纳鞋底的针脚间,千层布底里是对匠心的执着。它藏在“鸡啄啄,鸭轧轧”的市井老话里,六个字道尽生活本真;在锔瓷碗的裂纹上,铜钉拼出的不仅是完整,更是岁月的从容;在料桶担摇晃的暮色中,粪肥浇灌的不只是菜苗,更是与土地共生的智慧。
这智慧是旧物新生的哲学,让破碎的瓷碗重焕光彩,让磨破的布鞋再踏千山;是人情往来的温度,藏在艾草的露水里,浸在共享的碗碟中;是与自然相处的从容,像阳台的多肉自顾生长,如田埂的青菜自在舒展。当我们不再执着于繁复的表象,不再迷信花哨的技巧,才发现真正动人的,永远是那些最本真、最纯粹的人间烟火——就像绍兴的黄酒,不加香精,不添色素,只是安安静静待在陶坛里,等岁月把它酿成琥珀色的温柔。
作者简介:
周顺兴,男,1953年生,浙江绍兴人,1970年支边大兴安岭加格达奇,1973年参与大庆油田建设,从铆工成长为工程师。早年进修鲁迅文学院,近年毕业于蓝星八院诗词曲赋班,文学路上深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