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铁花灼灼映稻浪
——双辽农场综合厂的锻造传奇
作者:刘连成
1962年的春风刚吹绿双辽农场的田埂,常英拎着那只磨得发亮的工具箱站在土坡上时,脚下的荒草正没过脚踝。远处拖拉机突突的轰鸣混着铁匠锤击的叮当声飘过来,像一串没上紧的算盘珠子,乱得让人心里发慌——这便是农场农机修造厂最初的模样,三间土坯房支着个漏风的铁匠炉,两个师傅抡着八磅锤给马掌淬火,火星子溅在结着薄冰的地面上,瞬间就灭了。
“常师傅,这铁家伙认生得很。”孟师傅往炉膛里添了把煤,黑黢黢的脸上淌下两道汗痕。他昨天刚把一台脱粒机的齿轮拆下来,那些歪歪扭扭的齿牙像是被狗啃过,补了三次还是转不动。常英没说话,蹲在地上用手指摩挲着齿轮的断口,突然抓起一把锤:“孟哥,邹哥,咱改改砧子角度。”
那天的烘炉一直烧到月上中天。常英把自己关在工具房,用硬纸板剪出二十多个齿轮模型,借着煤油灯的光反复比量。半夜里邹师傅起夜,看见窗纸上映着个奇怪的影子——常英正拿着两个土豆当齿轮,在桌面上咕噜噜地滚,嘴里还念念有词:“再差半寸,就卡壳了……”
转机出现在水稻田泛着青浪的初夏。一群妇女蹲在水田里拔草,腰弯得像张弓,直起身时总要捶着后背叹气。常英扛着锄头在田埂上转了三天,裤脚沾满泥点。第四天一早,他把个奇形怪状的木架子推到田里:“试试这个,不用弯腰。”
那便是水田手推除草器的雏形。起初木齿总卡在稻根里,常英蹲在烘炉旁琢磨,把铁条烧红了弯成月牙形,又在顶端焊上小小的倒钩。孟师傅笑话他:“常头,你这是给草编辫子呢?”话没说完,就见新工具推过之处,杂草连根带起,稻苗却纹丝不动。妇女们围着看新鲜,一个叫二丫的姑娘抢着试了试,笑得直不起腰:“这玩意儿比俺家驴还听话!”
矛盾总在不经意间冒出来。1965年要造推土机时,图纸摊在泥地上,技术员小周急得直跺脚:“常厂长,这履带板的弧度差一毫米都不行!”常英摸出个酒瓶子,在瓶底蘸了墨汁,在铁板上画了个圆:“咱没那么多讲究,先照着酒瓶子造。”小周气得脸通红:“这是胡闹!”
那天的争吵惊动了全场。常英没辩解,只是让邹师傅把烧红的铁板按他画的线敲打。当第一块履带板装上去,推土机居然稳稳地爬过了土坡,小周张着嘴说不出话。常英递给他一瓶酒:“小周啊,咱农场的机器,得能在泥里打滚才行。”
到了70年代,农机厂的机床增加到七台,车钳铆电焊样样齐全。常英的头发白了大半,却总爱蹲在翻砂车间看铁水。有回浇铸暖气片,铁水刚倒进去就炸了个小坑,他愣是守在炉边三天三夜,把砂型的湿度一点点调过来。第一批对流暖气片出厂那天,他捧着一片放在脸上,烫得直咧嘴:“这热度,能让职工宿舍的冬天都开花。”
最轰动的是折叠椅的诞生。那年农场要开劳模大会,椅子不够用,常英盯着办公室的马扎发呆,突然把靠背锯成两半,用合页连起来:“这样能摞着放,省地方。”成品出来时,邹师傅坐着摇了摇,惊得眼睛瞪得溜圆:“这玩意儿,能扛住俺二百斤的胖子?”
1978年冬天,方圆百里的公社书记都来参观。看着仓库里码得整整齐齐的农机具,有人摸着那台自制的插秧机感叹:“常厂长,你们这是把铁疙瘩玩活了啊!”常英正蹲在地上给一台拖拉机换轮胎,闻言直起腰笑:“不是咱能,是土地逼的——你不琢磨它,它就不给你长粮食。”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双辽农场综合厂的会议室里,常英把那把用酒瓶子画出来的履带板放在最明显处,旁边放着常英磨秃了的扳手。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锈迹斑斑的铁件上流淌,像极了当年烘炉里跃动的火花。那些被铁花照亮过的夜晚,那些在田埂上留下的脚印,终究让这片土地记住了:有群人曾用铁锤和匠心,把贫穷敲打成了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