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要说的塔吊女司机是大哥的女儿,我的侄女。她从小就是做事吃苦的狠角色。
230国道周铺段东侧一处三栋高楼成了“半拉子”大概有三年了,锈迹斑斑的一高一矮的塔吊还残在哪儿,塔吊顶上的幡旗早成了褪色的破布条儿。
塔吊的三角铁架边两只喜鹊用枯枝草根错落有致地搭了新窝,时而唧唧喳喳地鸣叫,时而在空中展翅盘旋,在塔吊安家,繁殖雏鸟。
偶尔我上班路过会多望一眼。如今塔吊越看越像单薄的寂寞的秦戈,没有半点人性的温润。附近的企业中部军威、人缘堂在这儿,如调色板上极不协调的色彩组合,说不清白的感觉。
每天清早,侄女都会准时发来微信问候我,群里常出现她的美言、美照、美食,让我们一起“啧啧”地分享、唠叨。今天我忽然想起她开塔吊活计来,这高危工种似乎是男人的专利,而在侄女儿看来没什么男女之分。可我脑海里常想:半空中作业会遇上烈日高温、雪花漫舞、暴雨突袭、大风突起,雷鸣电闪……这有点为难她了。
侄女最早是进厂打工,南方某城一个鞋厂,几年后回家,一个食指骨关节劳损变形。
记得年关的某天,我回老家遇见侄女,她把手掌摊在我面前,说:“三爷,您看,指关节都变形了。”
“没多少文化,自然打工赚辛苦钱。”
“我在打工间隙和休息日学了个驾驶证C照,后接着考了叉车证。有证打工好找事做多了。”
“学这个证在广东吃香,工资比上流水线的普工高不少。”
她辛苦打工挣钱为大哥家里改善居住条件出力不少。
侄女像倒豆似的,说个不停。叔侄俩会面少,说着一些温暖的话语、打工的见闻,且都来自心底。
她一根手指关节显得肿大,无心地说,我这个亲叔摸着凸起的关节,苦笑地点头,心里头高兴是因侄女自主、懂事;又五味杂陈,她倔强、吃苦,掰垮了身体。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出嫁在东河对岸(举水河支流)的王家后,添孩子、养牛、种田地、打零工……又生了“二毛”,一打开门得花钱,进少出多,打工存的几个钱越来越见底了。湾子里做了一栋说得过去的楼房、供两个小孩读书,不得已夫妻俩又外出“搬砖”,赶上房地产火爆,侄女婿做泥瓦匠;侄女学了高空作业的“手艺”--塔吊司机。本本到手,还傲娇地亮给侄女婿看。
“怎么样?!‘玩空中’晃悠的。本子不是水货吧。”
他震惊地说:“你轻松松地拿个本本回来。那么高,我上去望底下会脑昏目眩的。”
是羡慕、夸奖;或许是生活所迫又有所望。向上的家庭氛围总归为好。
“打工的老妈成了咱家的花木兰啊!”
侄孙女参与家庭对话,调侃地说。
侄女常说:我家的“阿污”什么时候爱干净就好了。
一家人笑哈哈、乐融融的。
凭着他们夫妻一分钱巴不得掰成两半花的积攒,疫情前一年房价正“牛市”时,在武汉市远城区购买了精装小户型学区房,也算家中添了“一大件”,孩子进城读书有了落脚的地方。自然压力不小,每月房贷像一根套在脖子上无形的渐紧的绳索,好在是能吃苦的人,勒紧裤腰带家里家外还顺顺当当。
辗转方圆几百里的各建筑工地,找活接活,年终顺利结清工资或剩点欠款回家过年就OK得不行。恰逢楼市低迷,房价断崖式下跌,对背负房贷的侄女一家人来说,心里不爽,像在餐桌上吞了一只苍蝇似般难受。我劝说道:交了首付、交了全款的,楼盘烂尾,那样的购房者最倒霉,你这还有房子在,算幸运的啰。
一夜之间,刘伯温也难掐指预测这狂泻的楼市。
劝人想开的话好说,要是自己摊上了心情也不会好多少。打工过日子,免不了牢骚几句。
家人微信群里,侄女最热闹,常摆拍发圈里,固化的工地风景,一圈水泥城堡,塔吊傲视苍穹,是特选的陪衬物,有时也手握一把野花、低头鼻吸,温馨舒适和煦且自美。
侄女有一套开塔吊的行头:红色安全帽、蓝色工作服、防滑鞋、白手套、墨镜、毛巾、安全绳、对讲机、一串钥匙……默守行规、“忌口”。 她常叨叨:塔吊司机,心细如发,小心驶得万年船呢。
天气好,开动塔吊,少了工程隐患。
一次,梅雨季降雨频繁,难有一次风柔天晴,虽然略显闷热潮湿,全身黏糊糊的,但侄女在微信群里说:“老板盯着天气预报,抢这两天适宜作业的空档期,塔吊开工。”
炎天暑热,早晚适宜于高空作业,清晨5点多一点侄女就起床洗漱完,过早上班。四个小时收工下塔吊。回家吃中饭午休,3点上班7点下班。
一大早,她从租居地骑电动车上班,湿热呀,一会儿沁出了汗。到了工地,她大口“咕咕”一通后,把大茶水壶放在塔下,穿戴整齐进入塔吊标准节内部,徒手攀爬过道窄细的金属爬梯。如楼高了,就上建筑物过临时通道进入塔身爬梯段。
驾驶室里,她视野开阔,看到很远的地方。蓝天白云,人如天空中的一只飞翔的小鸟,同样看底下的树、楼房、流动的车辆、人像蚂蚁一样细小,河流像一条划过的白线。
我想人在高空作业俯瞰眼下脚下的芸芸众生不知是什么样的感受:哀叹悲悯还是平和隐忍?
树大招风,塔高惹风。
下午4点左右,天慢慢阴下来,风大了。一堆云聚集在西北方向,一步步向工地飘移过来,工地扬起了灰尘,塔旗撕心裂肺般“呼啦啦”地作响,塔吊的长臂钢丝绳吊篮装满了建筑材料也在空中摇摆,像荡起的秋千,不好操控放准材料。塔吊标准节似乎也如瘦竹一般点头哈腰,风裹挟雨点,形成一片迷蒙的晦涩画布呈现在眼前。步话机里也“嗡嗡、吱吱”作响,并传来了工地主管的紧急呼叫,立即下塔吊,迅速地采取系列的停工安全预案。侄女冷静应对,按照工序流程平稳关机下塔。而风顶着驾驶室门,再怎么使劲也难打开,趁风一阵阵的吹过的间隙停顿推开一条窄逢爬出来,跌跌闯闯地匍匐爬临时通道,眼睛被风雨吹得撑不开,总算安全到了毛坯楼,手指还割破流血了。
风雨从空空荡荡的框架楼吹过,而塔吊在恶劣的天气面前像犯错挨训的士兵,没有一点威严伟岸的气势。
这是侄女经历的一场不期而遇的危险。她应该避开了许许多多这样的险情,而说给我们听时显得是那么云淡风轻。
有时天气好也做做停停,还建楼盘受诸多因素的困扰,如蜗牛般爬行。
侄女在收工下塔吊之前,伸手就能触碰蓝天白云,空旷寂寥,心情好时留个影,发朋友圈,显摆一下。
你老接着有活,工资兑现及时就不错啊。
我规劝她。
男司机,不听话的愣头青多,抬杠、玩滑,老板管起来费劲。女司机听话,又心细眼尖。
好几个月没有响动,荷包瘪了。
她说。
是不是资金链断了,不会拖欠打工人的工资吧?!
应该不会吧……
我不好意思说穿说透。
她常说:我是良民,但愿遇良“财”,阿弥陀佛。
有一天,侄女婿无意地说漏了嘴,埋怨道:不知猴年马月能得到。其实侄女手里还有一张老板的欠条:20万。
在平淡日子里,攒钱如“针挑土”般慢,花钱像流水一样快。这是过日子的道理。
在微信话框里聊天,似乎不是天上与地下的对话。
侄女说:想换个工作,得现钱的,吃苦也不怕,养老人育子女,还房贷,存钱备荒年呢!
侄女夫妻俩在工地努力打拼,又为自己的蜗居之地犯愁。八月还是热浪滔天。十月份,侄女开塔吊会转场汉南。
在侄女的故事里,不是只有责怪,塔吊的旋转、爬升总是在风和日丽的时刻。
武汉新区教师,《仓子埠》文学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