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春风化雨》

第一章 (4)

作者：桑民强  朗诵：花仙子

 4、

父亲总算想起来了。

那是去年夏天，他到市里报社去送一篇待发的稿子。因为路上车辆堵塞，到市区已经快近中午了。到报社要乘53路车，他正向着停靠站走去，一辆53路电车从身边擦过，他想，如果这班车乘不上，报社的编辑同志可能就要下班了，于是就连呼带跑跌跌撞追了上去，驾驶员倒是善良心肠，特地将车停在停靠站里候着他，世界上究竟是善良人多呵！他心里欣慰地想，他吃力地攀上了车的踏步阶，气喘咻咻抱牢售票员位子旁的立杆。忽听得身后一个怪声怪气的男腔：“嗨，我当以为是等谁呵？”他心里一凉，此话太损人了。他扭转身，就是坐在旁边单人座位上的中年男子，衣看很时髦，上身穿着昂贵的亚麻体恤衫，下着高档牛仔裤，载着副变色眼镜。那鄙夷的目光尽管被镜片稀滤了，但还是能感受到，小迪父亲是个本份人，而且经验告诉他，和这种人争论是说不清的。只当没听见。车又到了一站，那位中年人好像要立起身来，他急忙跨前一步，靠在那人的旁边，谁知那人并不想下车，他抬了抬屁股依旧坐了下去。这时车门开了，有一个少妇走上车，那人讨好地对这位少妇说：“来，你坐。”一上车就有人献殷勤，少妇当然是求之不得，就当仁不让一屁股坐下，那家伙幸灾乐祸地望着有点恼火的他，自言自语地说：“妈啦巴子，这倒霉车就是慢。”车又到了一站，这家伙还是没下车，少妇感到奇怪，问：“你不下车？”“嗨，不下车，坐久了屁股痛，还是站着舒服。”说着，和那妖艳的少妇一齐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这存心在气我，小迪父亲愤愤地想，不由得脸上紫一块，青一块，想发作又不敢发作，因为人家并不一定在说你，这才叫手段高明哩。好在没患伤风感冒，两个鼻孔畅通着，就让这股怨气从这里出去算了。车终于到底了，小迪父亲因为要赶到市报去，抢在前面，本来他的位置就最靠近门。他的动作本来就比常人慢一点，谁知屁股上就感到一股沉重的推力，他回首瞪了一眼，果真是那家伙，大概是不该有任何反抗的，这并不严厉的一瞪令那家伙大动肝火，“脚不方便，还要挡道，呆在家里不就得了。小迪父亲心里一阵凄凉，一个残疾人，碍着你什么了，要遭这般罪。这太阳不是明晃晃照着吗，难道他光是为健全人而升起的吗？但一想到吵起来，就要耽搁时间，误了送稿件，就暂且口燕下这口气，一声不吭地一瘸一瘸朝编辑部走去。

现在，小迪父亲仔细看这人，不正是这个四方脸、粗眉毛、神气十足的人么。呵，原来这家伙无知得很，恐怕初中都未念到头，或许干脆是在学校鬼混了几年。这种人怎么能有道德修养了，刚才从心底涌上来的那股愤怒，经这一想，也就消去了大半。算便宜了你，你也配做家长，配到教室里来大言不惭，简直是笑话。且让我想个办法，再出出心中这股怨气。不是要让家长讲讲如何配合学校教育好自己的孩子吗，有了，我要好好触动触动你。班主任十分敏感，她一眼望去，看到小迪父亲有站起来发言的意思，就亲切地把手摆了摆，诚恳地说：“这位家长，就坐着说吧。”家长们发现这位特殊人物也想发言，倒出乎他们意料之外，他们原想他会安份守纪坐着别动，令自己少注目少尴尬一些。现在这么一来，倒吊起人们的胃口，大家都耸起耳朵。班主任在此前，还问谁要发言，把眼光扫过去扫过来，那个自惭形秽的家长忙将头低下去，唯恐点着他的名，脸上露出慌乱的神色，此时他见有人发言了，又抬起了头，不过有点惊讶，竟然是这个瘸子。

“说到教育子女问题，作为父亲有无可推卸的责任，责无旁贷。”一讲起话来，他那种羞怯反倒溜走了，变得十分自然，他的男中音其实很悦耳。“言教不如身教，这点大家都懂。比方说，要叫儿女尊敬老人，你说一千道一万，不如从自己做起。如果做家长的自己能尊敬老人，能够尊重公德，那么小孩一定会看在眼里，也会尊重父母，尊重公德的。但身教毕竟比言教困难得多。比方说，你带孩子乘公共汽车，首先你自己见了老人”，他顿了顿，本来他想接着说残疾人，但还是将这个词免了，“抱孩子的人，就要让坐。这样孩子看在眼里，潜移默化，就会学着这样做。可是这对某些家长来说，自己也往往难于做到。”说到这里，他又停了停，四周静悄悄，他用眼神瞟了瞟那个肖大山，那家伙正睁大眼睛望着他，或许他也想起来了，认出自己了，不去管他，再刺刺他。“或许这些家长根本没想到应该让座或者使个方便，因为本身的道德修养就不够，素质不怎么样，这又怎能教育好自己的孩子。再或者因为老师教育有方，做子女的反而比家长觉悟高。这倒要反教育家长了。”他微笑着望望班主任，表示发言结束了。班主任的脸变得更可爱了，那喜悦证明她很欣赏小迪父亲的一席话。所有在座的家长都有这么个感觉。只有那个肖大山感到不是滋味，儿子肖云也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好像忽然感到爸爸不那么叫人崇拜了。如果不是面对新来的漂亮而年轻的班主任，他正想掸掸屁股拔脚走了。“咳，这瘸子还真小看了他，讲起来一套一套的。上次车上那段插曲，他可能认出我来了，否则怎么讲话带刺。不过，他的脚总没有我利索，再说那付寒酸相，想必做工度日，那有自己做科长来的有风头。想到这里，肖大山又趾高气昂起来，当他听到班主任说散会时，他依旧昂着个头，自我感觉良好地雄赳赳打道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