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中的父爱
文/柴红英
悠悠岁月如同奔涌的长河,多少往事如岸边枯叶,随波逐流,消散于记忆的烟水之外。然而,风雨中的父亲与他那辆吱呀作响的架子车,却如磐石沉坠心湖。任凭岁月风雨冲刷,那轮廓非但未曾模糊,反而愈加清晰,甚至日益沉重起来。
那年,我初二。偏逢年景萧疏,田里收成稀薄,家中积蓄早已见底。开学在即,学费却仍无着落。为此,父亲整日愁眉紧锁。思虑再三,他才喃喃道:“我去和学校商量商量,咱们……先欠着学费吧。” 这话于我,却如火星溅落,我猛地跳起,焦灼地喊道:“不行!欠费多丢人,同学们会笑话我的!” 父亲凝望着我,眼中似有什么东西沉落下去,终归未再言语。几天后,父亲长久地伫立田埂,目光锁在那片刚刚灌浆、青翠饱满的玉米上。他狠了狠心,决定提前将玉米掰下,拉到镇上变卖,为我凑齐那沉甸甸的学费。
自此之后,父亲便日日早早出门,在暮色深浓时才归来。天未亮透,父亲便已将架子车装满青玉米,踏上通往几十里外镇子的山路。山路蜿蜒崎岖,车上的玉米随着颠簸跳跃,父亲俯身拉车,肩膀上的绳索仿佛已勒进了肉里,并且深深嵌入皮肉之中。父亲的身子向前倾斜着,如一张绷紧的弓,用力拉动着笨重的架子车。车辙印在泥土之上,如一道漫长而沉重的伤口。
这样往返了十多天。那天清晨,天色格外阴沉。天边游丝般的灰云,转瞬便凝成了沉重的铅块;铅块般的云朵,又迅速垒积成遮天蔽日的铁幕;铁幕般的浓云,沉沉地压向山峦与村庄,黑得令人窒息。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一丝风也没有,沉闷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紧紧裹住人的口鼻。母亲倚门担忧地劝道:“天不好,今天别去了吧。”父亲抬头望了一眼天色,又默默低下头去,将最后一袋玉米用力在车上推稳:“娃的学费还没凑齐呢。”他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话音未落,他已转身用力拉起车把,沿着蜿蜒山路缓缓前行了。
车轮在泥土上吃力地滚动着,刚走出几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闷终于被打破,猛然间狂风大作,卷起漫天尘土。紧接着,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由疏转密,眨眼之间便凝成滂沱之势,倾盆而下。风裹挟着雨鞭疯狂抽打,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暴虐的声响。父亲瘦弱的身影在密雨白雾中,艰难地向前挣扎挪动。雨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湿衣紧贴皮肉,勾勒出嶙峋的脊骨,宛如一座微缩的山脉。泥泞的山路骤然成了泥潭,车轮深陷其中,每一次向前都耗尽了父亲全身的力气。狂风几乎掀翻沉重的架子车,父亲只得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压住车把,风雨如刀刮过脸庞,他只能眯起眼睛,在模糊的水幕里辨认前路。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脸颊淌成小溪,玉米棒在颠簸的车板上跳跃着,偶有几穗滚落泥水之中,父亲吃力地弯腰捡拾,雨水趁机灌进他的脖颈,激得他一阵寒颤。
路途无尽般漫长,父亲浑身早已湿透,牙齿止不住地打颤,但他终于还是挣扎着抵达了集市。集市上人群稀疏,雨水在地面汇聚成浑浊的溪流,冲刷着零落的菜叶。父亲将架子车停在角落,湿透的布衫紧紧贴在嶙峋的脊背上,冷风如针,穿透湿衣直刺骨髓,寒冷浸透了每一寸肌肤。他嘴唇冻得发青,浑身无法自抑地瑟瑟发抖,却还是将玉米棒子小心地摆放整齐,然后立在那里,在凄风冷雨中一声声嘶哑地叫卖起来。“新玉米,刚掰的新玉米嘞……”声音在风雨里显得格外微弱,很快便被哗哗雨声吞没。他努力挺直腰板,可寒冷终究使他佝偻了身子,整个人蜷缩着,如一片在风中苦苦支撑的落叶。雨水顺着他苍老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汗。终于,一位裹着厚衣服的妇人走过来,买了些玉米。父亲颤抖着伸出冻得发红、几乎僵硬的手接过几张零碎纸币,那几角钱被雨水打湿了边角,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展平,再郑重地塞进怀中那个冰冷的、早已磨得发亮的旧布口袋里,仿佛放进去的不是钱,而是自己沉甸甸的心跳。布口袋冰冷地贴着湿透的内衫,瞬间吸走了纸币上微弱的体温。他按了按口袋的位置,仿佛在确认某种不容闪失的贵重之物安然无恙。雨势渐弱,集市上人影愈显稀薄,风却更加刺骨起来。父亲始终伫立着,像一棵扎进寒冷深处的老树,静默地等待下一个买主。
风雨无阻二十余日,父亲终于凑齐了学费。那天傍晚,夕阳余晖透过窗棂斜射进来,父亲拖着疲惫的步子进了家门,沉重地坐在门槛上。他缓缓地,一层层解开外衣,然后从贴胸的口袋里掏出那个沉甸甸的旧布口袋。他布满老茧的手笨拙地解开袋口的细绳,先是倒出一小堆皱巴巴、沾着湿气的几元、几角的纸币,接着又倒出些零散的硬币,最后,他极其郑重地捏出几张折痕深深的纸币——那是最大面额的钱了。父亲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一抚平、叠好,然后伸出粗糙的手,郑重地把这叠饱含辛酸的学费递到我面前。我伸出双手接住那厚厚的一沓钱。指尖触碰到钱币上残留的父亲胸膛的微温,又凉又暖,仿佛还带着父亲风雨跋涉后急促的心跳。这钱的分量陡然间变得如山一般沉重,几乎要坠穿我的手掌,它们由新剥下的玉米青穗换来,由父亲泥泞中的踉跄换来,由那冷雨集市上无声的颤抖换来。我抬头望见父亲脸上深刻的皱纹,还有他浑浊眼眸深处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欣慰,喉咙瞬间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唯有滚烫的泪水涌上眼眶,模糊了父亲佝偻的身影。那叠钱币仿佛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掌心发痛,那里面裹缠着父亲从骨血里榨出的沉默尊严。我的虚荣曾如刺芒扎向他,他却以血肉为盾,为我挡开所有鄙夷的目光。此刻他指缝里的泥痕,分明是镌刻在我心版上洗不去的印记。
多少年过去了,时光之水漫漶,多少人事模糊了面目。唯有父亲雨中的背影,在记忆的深处愈发清晰,愈发沉重。那风雨中的架子车,那冷雨中瑟瑟却固执的叫卖声,那堆零碎、湿冷、带着父亲体温的学费……它们在我生命的土壤里深深扎根,如那年被迫提前离枝的青玉米,带着生涩的重量,却最终沉淀为支撑我一生的坚韧食粮。父亲那日递来的,岂止是学费?那分明是他从生活的泥泞里,一寸寸掘出的沉默磐石,亲手砌进了我生命的根基——从此我的脊梁里,便永远嵌入了一段无声的风雨,一个被淋透却不肯放弃的背影。
岁月无声流转,终究是毫不留情地将父亲的身躯压得更弯了。如今的他,白发如霜,脊背已难再挺直,松弛的皮肤包裹着那依旧坚硬的骨头,像一棵被无数季风反复雕琢,深深扎根于这片土地的老树。每次归家,总见他坐在院中的老藤椅上,对着远处沉默的山峦出神。那曾经拉过千斤重担、扛起整个家计的肩膀,如今在薄衫下竟显出几分空荡的落寞。然而,当我凝望着他浑浊却依旧温和如初的眼睛,一种奇异而笃定的感觉便会悄然弥漫心间——仿佛那场多年前席卷山野的冷雨从未真正停歇过。父亲那在泥泞中咬紧牙关、奋力前行的嶙峋背影,那在集市凄风苦雨中无法抑制的颤抖,连同他所有默默咽下的苦涩……这一切,早已超越了记忆的范畴,深深融入了我的生命。
原来,父亲用他沉默而壮阔的一生,为我撑起的,从来不是隔绝苦难的温室。他用那嶙峋却如山脊般不屈的脊梁,在滂沱山雨与刺骨寒风中,奋力为我挡住最猛烈的风雨,撑起一片泥泞却无比辽阔的天空! 这片天空的底色,是苦难沉淀后的澄澈蔚蓝,是负重前行中磨砺出的深沉力量。它穿透岁月的重重烟尘,闪耀着永不褪色、无法磨灭的伟大父爱。
作者简介:
柴红英,两当县城关小学一名语文老师,热爱文学,平时喜欢写作。曾参加各项征文并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