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精尻子捞炭,黄河发大水后的另类风景
作者:张培民
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一碗河水半碗沙。我这个在黄河岸边长大的人,对当年的好多情景记忆犹新。
从山西省临猗县北景村一路往西,经孙吉镇七十里地后,就到了原万荣县南赵公社。“三百底,两赵村,师家安昌牛屈村,杨董村,带临河,剩下南樊寻馍馍。”不知从什么朝代流传下来的这几句民谣,把南赵公社下辖的自然村说了个遍。“三百底”分别是南百底和北百底,至于那个中百底和临河早在黄河泛滥时就“泥牛入海”,被吞没了。南赵公社径直往北的宝井公社,一直到后土祠的汾河入口处,属于黄河中下游的小北干流。河面东西宽20里左右,与陕西省合阳县与韩城市隔河相望。
我1948年出生在南百底村,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小北干流这段水深浪急,汹涌澎湃,湍急的河水就从我们这一带的村边流过,沿岸的村庄近的离黄河大水百八十米,远的四五百米,无论昼夜,咆哮的涛声不绝于耳。
涨河了,捞炭啦!夏天,每逢黄河发大水,把上游北山煤矿上的煤炭冲到我们这里的时候,村里就有人在大街小巷呼喊。听到喊声,全村男女老少便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黄河滩,大家带着铁筛子、水担、竹筐和探杆,以及后来才有的小平车,还有馍馍和水壶等,向河滩跑去。虽然马上还不知道哪个河段有炭,但是全村人都坐在河滩死守着,不离不弃,不到天黑不回家。因为炭是宝贝呀!天天做饭离不开,供销社的炭太贵买不起,这不是每年都有的机会,连憨憨都不会放过!大家眼睛瞪得圆圆的,瞅着河里边,暗下决心一定要拼命捞炭!
黄河里的煤炭分三种情形:一是浸泡在水里;二是包裹在沙里;三是裸露在滩上。前者肉眼看不见,俗称暗炭,后者一目了然,叫明炭。
一般情况下,煤炭浸泡在水里的时候较多,黄河涨水退却后,从上游冲刷下来的煤炭就沉浮在河滩凹凸不平的坑坑洼洼里,因为坑洼有水,捞炭者就必须下到水里,用铁筛子和笊篱往上捞,捞上后送到滩上。坑洼里都是浓稠的泥水,浅的介于小腿至大腿间,深的齐胸甚至于脖颈。往往齐胸的炭又多又好。遇到这种状况,男女强壮劳力全都下到水里,使出吃奶的劲往上捞。不同的是男人脱得一丝不挂,精尻子捞炭,如果不这样,泥水会把裤子浸湿,死沉死沉不方便,女人则不能像男人那样赤身裸体。出于害羞心理,相对矜持一点,只能穿着裤子打捞。
虽然男人全是精尻子,但热火朝天的集体劳动氛围冲淡了性意识。女人们近距离看着男人的“香肠”不停晃动,也不脸红,就是自家的儿媳妇和大姑娘,看见公公、父亲和兄弟,也都见怪不怪,毕竟捞炭要紧,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在捞钱哩!炭捞得多了,一是自家能烧好几年,二是也能卖给坡上的人赚点钱,哪里还顾得上是否羞耻。俗话说,精尻子撵贼——胆大不怕羞。也许,形象化的歇后语就包含这层意思。
其实,沿河两岸长大的人对此早已司空见惯。黄河捞炭,黄河拉船,祖祖辈辈都是如此,谁也不会对赤身裸体的集体劳动说三道四,早就习以为常,至于害羞么,那两个字怎么写,只有天知道。强壮男女在水里捞炭,老弱病残在岸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吃饭也很简单,馍馍夹菜或就一根大葱,草草完事,一天三晌不休息也不觉得困乏。这种工作往往能持续十天半月,精尻子的男人常常晒得全身发黑,脊背长出水泡也不知疼。天黑前还要把在河里捞出的带有泥沙的炭放到清水里淘干净,然后再一担一担运回家,实在挑不完的话,做个标记放在滩上,第二天再往回担运。
捞炭不光是个拼体力的活,也是一个技术活,黄河大水退去以后,河滩上面滞留着一层层两指多厚的胶泥,黄黄的、黏黏的,挑着炭回家需学会走这种胶泥滩路,走路时,必须把十个脚趾弯曲、用力抓住胶泥,小步快跑地挑着担子往前走,要不就会滑倒在地,仰面朝天。一般捞炭的地方都在河中间,离村庄三五里路,不管多远,都得一担一担往回挑。1965年前后,我十六七岁,多次在黄河滩捞炭,我也脱过精尻子,背上也晒过水泡,自然我也会挑着担子走这种胶泥路。黄河捞炭,北山拉炭,不知怎么的,我这一辈子总与炭结缘。
有付出就有回报。记得那几年,黄河年年都涨炭河,我家八九口人齐上阵,拼命打捞,收获颇丰。家里的煤炭堆得跟小山一样,给亲戚送过,也卖过。再说,河里捞上来的炭,比北山拉回来的好烧,因为从北山冲到河里,路途那么远,在水里来回打磨,棱角早已磨完了,光润圆滑,烧起来美滋滋的。
黄河捞炭的第二种情形是炭埋在泥沙下面,或一二尺或三四尺深,当黄河大水退去以后,一望无边的黄河滩,你怎么能判断出哪个地方有炭呢?这就要用我前面说的一个工具,探杆。探杆就是一根铁棍,下面尖尖的,上面铆一根木棍,找炭时就用探杆往下慢慢扎,细细听,如果听不到什么声音,肯定没炭,如果听到有声响,很可能有炭,多扎几下,圈定有炭的范围后,再刺探炭层的深浅,用铁锨往下挖,挖到后将其翻上来,到水里淘干净后就可以担回家啦。一般用探杆找炭都是有经验的男人。这种营生常常能持续一两个月。
黄河捞炭的第三种情形是明炭,煤炭裸露在河滩上,用手捡或用铁锨往筐里装就行了。
1977年夏天,黄河暴发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把上游北山煤矿的很多大块炭冲到我们村的黄河滩上来,赵村公社所有的村民蜂拥而来,只要趟过岸边膝盖深的一道浅水,再走四五里路就可以用铁锨往小平车里装炭啦!简直是天上掉黄金,历史上还从未见过这么好捞的炭河。村里所有能捞炭的人全都下滩了,我父亲、大哥、弟弟培信、培文,我爱人娟玲和侄女娟娟六人,在五里开外的河滩上,万人攒动,挥锨装炭,各家的炭堆噌噌噌往上长,不一会工夫,炭堆得像小山一样。
谁知此时,天大的危险正向这群捞炭人悄悄袭来——
中午时分,黄河开始慢慢地涨河啦!黄河有个特点,退水时很快,人能看得见,但涨水时静悄悄,神不知鬼不觉。这种情况只有多年下船的老艄公或有经验的老年人才能觉察到,此时,或许有人感觉到不妙,或许有人提示吧,大家急忙往回撤。
大事不好。当人们撤到岸边那道膝盖深的浅水前,发现不对劲,水已涨到齐腰那么深,而且水流十分湍急,怎么办?离岸只有十多米,赶紧趟水上岸吧。我们家、满法家和都安家都试图趟水上岸,他们果断下水了,但是瞬间又被湍流冲了下去。救命啊救命!这三家二十多口连人带小平车全都冲跑了,离岸边近在咫尺却上不了岸,救命声响成一片。
此时,我们村下了一辈子船的老艄公王三保,当机立断,组织人力划船到河中间救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使大家脱离了险境。这时,直升机也在河滩上空盘旋,试图救人。被吓得瘫倒在河滩上哭爹叫妈的人,见到救命的大木船和飞机,一边抓紧时间上船一边喜极而泣。但就在这时,大水却退了个精光。刚才还波涛汹涌,现在又呈现一片沙滩,船搁浅在那里不能动弹了。
原被大水冲下去的三户人家中的大多数,先后在三四里之外的下游南赵村附近上了岸,就数我们家最惨,侄女娟娟被冲到八里之外的屈村才上了岸,我爱人生性胆小,那时已吓得魂不附体,使劲抓住北赵村关红的小平车,求生的本能让她死死抓住车尾不松手,在滚滚的黄河大浪中翻上来浮下去,不知折腾了多少次,终于在五里之外的下游安昌村被众多乡亲救上了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