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买西瓜
路边
我说的买西瓜不是指现在,现在条件好了,西瓜满大街都是。任你挑着品种买,换着花样吃。什么渎上瓜、解放瓜、薄皮瓜、无子瓜,还有新名堂迷你瓜、爆炸瓜等等。而且超市里一年四季都有得卖,就是买上一筐搬回家,也没人盯着你望,更别担心有人说你奢侈。
我说的买西瓜是指七十年代初的事,我也就十一二岁吧,一放暑假背起书包就往舅婆家跑。舅婆家在高塍公社南部乡下,那时高塍境内没有公路,不通汽车。我一般都是从丁山乘车到宜兴,在嶔娘(祖母)家吃过饭后步行下去。舅婆家所在的生产队基本上是个同族生产队,也就是说绝大部分社员是同一个祖宗的。村上细佬相起骂来也会出现鲁迅说的孙子骂了公公的现象。夜头搁起门板床片在门前场上乘风凉,我一眼望去是数不清的舅公舅婆、舅舅舅母。我要说起他们,总要加上必要的定语,否则听者根本不明白说的是谁。
我母亲的母亲是我最亲的舅婆,我称之为自家舅婆。自家舅婆家里没有日历,过日子是靠掐着手指算的。往往是当自家舅婆在家掐着手指说该来了的时候,浑身大汗满脸通红的我一边连声喊着“舅婆舅婆”,一边就从屋场上飞奔进家,站到了她老人家的面前。自家舅婆接过我的书包放在桌上,一边嘴里念着“心肝心肝”的心疼我,一边把灶边井里的水桶提上来,桶里会变戏法似的变出条大水瓜。等我用井水洗过脸和手后,水瓜就被舅婆一破对开并除去瓜瓤后放到了我的面前。咬一口,既凉爽又解渴。舅婆说这几天都帮你凉着瓜呢,到夜头还不见你来,就饫这些馋猫了。舅婆说的馋猫是指闻讯过来看我的众表兄弟们。
其实我的这些表兄弟们并不馋,馋的是我,尤其是在水瓜、香瓜这类东西上,家家自留地上都种着,想吃就吃,还有菜瓜、黄瓜,既可以生吃,也可以做成酱菜慢慢吃。但西瓜没有,不光是舅婆家这个生产队没人种,整个高塍公社的西瓜种植量也是极少的。所以高塍街上卖的西瓜大部分都是外来品。非但品种不多,数量也少。那时作为农村小集镇的高塍街,购买力小,相比较而言,人们更愿意买水瓜、香瓜、黄瓜之类的土产瓜。街外的乡村地区土产瓜有的是,对于一个工分只挣二三角钱的村民来说,谁还会掏钱再去买西瓜呢?那时候土产瓜便宜,差不多只有西瓜的半价,卖的人稍微一抬价,买的人就会大叫:“你当你卖西瓜呀!”现在全倒过来了,什么瓜都比西瓜贵。
高塍街上西瓜品种稀数量少,西瓜上市的时间也短。离交秋还远着呢,西瓜瓜市却早已偃旗息鼓了。于是才有了我买西瓜的故事。不晓得我的舅舅从哪里听来的民间秘笈,说是患有老年慢性支气管炎的人,交秋(立秋)这天什么都别吃,饥来西瓜当饭,渴来西瓜当茶。“吃一天,冬里齁病轻一半。”还说民谣虽有些夸张,但坚持数年,必见好处。我自家舅婆正好就患有这种毛病,一到冬季便发作,有时会咳得”咹嗬咹嗬”久久直不起腰来。舅舅说:“且不论它有多少疗效,总之没有坏处,老话西瓜吃不坏人”。高塍没有西瓜了,唯一的办法是上县城去买。那时候队上出工也是讲纪律的,舅舅不会因弄了则民间秘笈就获准一天买西瓜假。两个舅舅讨论的结果是有志不在年高,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落到了我稚嫩的肩头上了。大概还因为对于宜兴街,我的熟悉程度要远远超过我差不多大的表兄弟们吧。
我在交秋隔夜这天早早起来,接过舅婆准备好的竹篮扁担,将大约三四十斤西瓜钱的两元大钞囥在左口袋里,又将几角路费放在右口袋里。在高塍西街供销社码头搭乘杨巷班轮船进城,去嶔娘家吃了早中饭后便上街选瓜。那时候没有地摊,也没有三卡四卡载着流动叫卖,城里的西瓜大多在公家水果店销售。有整只卖,也有切零卖,主要还是切零卖。切零卖就是把西瓜四对开或八对开,一一摊放在门前水果展台上,店员一边用扇子或苍蝇拍子挥打着苍蝇,一边高声吆喝着:“西瓜——,五分一瓤。西瓜——,五分一瓤。”像我这种一买就是三四十斤的大客户真是少见又少见。在那“质量问题是个路线问题”的年代里,我和家里的舅舅舅婆都不用担心会把生瓜烂瓜挑回家,“情愿甩一筐,决不欺一客”是那时候水果业政治学习会上的首席表态语,当然,处理商品处理价又是另一回事了,譬如将苹果或李子削去一小块烂疤再卖。
当我终于不辱使命将两篮西瓜摇摇晃晃挑上轮船回到高塍时,二舅已经来接我了。三里路蹦到家里,我又是浑身大汗满脸通红,舅婆一边嘴里念着”心肝心肝”的心疼我,一边又拿出条凉透的水瓜,去掉瓜瓤一破对开放到我面前。

作者简介:
路边,实名朱再平,江苏宜兴人,1959年生。20世纪80年代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学历。喜好文字,著作有小说集《陶女》、散文集《烟雨龙窑》、音韵集《现代汉语通用韵纂》。主编本有《悠悠岭下》《周济诗词集》《周济遗集》《宜兴武术》《阳羡风物》《红塔记忆》等。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


